正文 第1章(3 / 3)

這一回,三個人都認同地笑個不住。

重陽節前後,廣州天晴氣朗是最明媚的日子,家家戶戶喜歡把盆栽的金桔樹移到門前、巷口,花圃裏的大立菊、醉妃菊開得火爆,壓彎了枝子,不得不用若幹根竹竿支撐繁花。每逢這時節,廣州通衢小巷便流溢著淡淡的、拂之不去的縷縷幽香,盡掃往日撲鼻的魚腥味。

1895年的重陽節,看上去與往年沒有什麼兩樣,發誓要輕鬆一下的市民們攜朋嘯侶爭相去看花市,去街上吃河粉、燒鵝。也有很多人雇了馬車坐二跑轎帶家人出城去掃墓祭奠先人,在嶺南一帶,重陽節與清明節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臨近熱鬧商業區的大沙頭附近,有一幢臨街小樓,很淺的院子裏栽滿了紫荊樹和木棉樹,其冠如傘蓋,幾乎把青磚青瓦的小樓全都遮蓋起來了,這幢房子的2樓重簷上懸著一塊泥金大匾,上書“廣雅書院”4個大字。

廣雅書院和南園的抗風軒可是名噪天下的地方,名流雅集、談笑風生,曆代為名士聚會清議之所。這可以追溯到明初,翰林孫賁、給事中王佐、翰林黃哲和監察禦史趙介等人便在此結社。到了嘉靖年間,為了祭祀宋代忠臣文天祥、陸秀夫和張世傑,改成了“三忠祠”。到了光緒年間,張之洞又更名為廣雅書院,設書局,依然是名流嘯聚之所。

因為孫文的同鄉好友尤列在廣雅書院的輿圖書局任測繪生,後來這裏漸漸成了孫文的興中會的秘密據點了。

在這座平素往來皆儒雅之輩的小樓小院裏,今天卻有許多穿雜色服裝的人匆匆進出,漁民、會黨服飾的人、甚至穿清兵號服的人都有,使人疑惑這裏是不是在辦法會或者慈善堂之類。

在樓上一間僻靜的書房裏,坐著兩個人,一個高顴骨、眼窩塌陷的瘦瘦的青年人正伏在桌上設計勾畫什麼圖案,他就是陸皓東,他設計製作的原來是一麵旗幟。

站在桌角仔細觀看並不時指指點點的人是那種叫人過目不忘的角色,他正是孫文、孫逸仙。他所在的廣雅書院幾年來成為他與戰友陸皓東、陳少白、尤列、鄭士良、楊衢雲等活動的秘密據點。

今天是陽曆10月26日,是舊曆的重陽節,是孫文籌劃已久,率領他的興中會戰友在廣州舉行第一次起義的日子,是他立誌推翻腐朽的滿清政府的第一次嚐試、第一次衝擊。

孫文力圖襲取廣州後效法當年的太平天國,立即揮師北上去平定中原,他的雄心是不必說了,他擔心的是各種起義力量能否協調一致。他這幾天來往於香港乾亨行和廣州之間,他再檢視了他親手製定的“外起內應”的戰略,認為萬無一失了,才從昨天起坐鎮廣雅書院。

這時陸皓東放下彩筆,欣賞地退後幾步,問:“怎麼樣?”

孫文說:“好看,青天可代表天下太平、清明祥和,白日也好,這十二個叉光呢?”

陸皓東說:“代表十二天幹啊,這是中國古老文明的象征。”

孫文說:“好,好,也可代表十二時辰。有了國旗,就萬事俱備了。昨天宋耀如專程寫來一封急信,他說現在甲午海戰清政府慘敗,民怨沸騰,正是起事的良機。”

陸皓東說:“我已安排好,明天早上,把義軍分散混在掃墓入城的四鄉民眾間,可作內應,我和陳青率敢死隊,劉裕統江北一路,陸錦順統順德一路,楊衢雲要在香港招3000人。

香港、汕頭兩路是主力,至今未到,我心裏有點放不下。”

孫文說:“回頭我派人去催促楊衢雲,讓香港一路急發。”

陸皓東說:“隻要我的敢死隊攻下總督衙門,敵人就群龍無首了。”

原來按照孫文的部署,由陸皓東帶百人敢死隊衝擊總督衙門,一定要殺死總督譚鍾麟,然後分頭放火、埋伏打援。

孫文說:“你們隻起中心開花的作用。”話不多,意思到了,他把勝利的希望寄托在發動起來的防軍、綠林、鄉團和天地會會黨身上,好在起義的另一個組織者鄭士良本人就有會黨的身份,他在天地會裏有相當高的威望。

孫文看看表,距離起義的發動隻有幾個小時了,有一批武器尚沒運到,他相信外號“四姑”的陳粹芬,她又潑辣又機警,一定會在清兵哨卡前瞞天過海。他擔心的是那麼多起義軍結隊進城會不會引起清兵的注意,但陸皓東給他吃了定心丸,這些人都是手拿燒紙、香燭進城的,你不能不讓鄉民掃墓、祭祖吧?

孫文仍然抑製不住心跳,心像懸在半空一樣不落底。

孫文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早飯後不久,看上去平靜、祥和的節日氣氛突然被躁動的不安蒙上了陰影。

街上響起一陣螺號聲,隨之馬蹄聲踏碎了寧靜,清兵丁勇們衝上街頭,三步一崗,五步哨,如臨大敵。

一個下級官佐正帶人往牆上貼告示。

一時市民紛紛走避,街市立刻為清冷恐怖氣氛包圍。

清兵重點把守的是各碼頭、各個城門,對過往的人嚴加盤查,市民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這是新任兩廣總督譚鍾麟的一招棋,他稱做“未雨綢繆”。前幾天,有好幾個下屬向他來密報,說廣州風聲很緊,有些會黨在醞釀起事,甚至他們連為首者孫文的名字也偵到了,說他是個領有執照在廣州行醫的人,會開膛破肚實行洋手術,是香港西醫學院英國大夫康德黎的大弟子,他叫孫文。

一聽是個醫生,又是個不到30歲的年輕人,譚鍾麟便不甚在意,他認為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他心裏還有不肯說出來的隱衷,上任伊始,他不希望出亂子,那會有礙自己的官聲。

但他又不能不防,便下了個內緊外鬆的令。

此時譚製台正在簽押房裏會客,客人是個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和尚,因為譚大帥酷愛棋藝,聽說智亮長老的棋術在五羊城沒有對手,一上任就結交成了棋友,三天兩頭接到衙署來切磋棋藝。

簽押房的窗子開著,正對著西花園的一泓碧水,那是從前的禦花園。

兩廣總督譚鍾麟是個麵目浮腫的人,總像打不起精神來,他已屆73歲高齡,看表情,對仕途已充滿倦意,卻仍在戀棧。可在棋枰前卻是精神倍長。

譚鍾麟被和尚吃掉了一大片棋子,他說:“智亮長老什麼時候留了這一手?叫我防不勝防。”

智亮微微笑道:“叫製台大人逼的,也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突然,全副武裝的管帶李家焯出現在門口,欲進不敢,十分惶急。

“什麼事呀?”譚鍾麟扭頭看見,有氣無力地問。

李家焯道:“稟大帥,舉人朱湘密報的是實,孫文、陸皓東果然要在重陽節謀反……”

聽到孫文名字,智亮一愣,譚鍾麟卻以目示意,站起身端起茶。

智亮隻好知趣地起立:“貧僧不好打擾了,請大帥忙公事。”

“不送。”譚鍾麟象征性地送到簽押房門口,拱拱手。

智亮一邊漫不經心地走,一邊注意傾聽他們的交談。隻聽那管帶說:“朱舉人的弟弟朱淇是替孫文起草討滿文檄和安民告示的人,他哥哥怕連累滿門抄斬,才出首的。”

譚鍾麟問:“不是戒嚴了嗎?搜查到什麼可疑的人了嗎?”

李家焯說:“據說,新軍裏的兵艦管帶程奎光兄弟都成了亂黨。”

譚鍾麟下決心地說:“我剛履任,本不想在我任上出亂子,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下手吧,該抓的抓,該殺的殺。”

李家焯雙手一抱拳,說:“是!”退下。

已經走到二門的智亮和尚麵色凝重,突然加快腳步向大門急趨而去。他是認識孫文的,他必須把這個消息盡快告訴孫文。原來他與孫文的結交十分偶然。一次智亮和尚在澳門一個大戶人家作法事,卻忽然患了急症,腹痛不止,疼得他滿地打滾、撞頭。與他一起作法事的佛門高僧盡管平日自詡道行深、法術高,這時卻都束手無策。後來施主想起了遠近醫術聞名的孫文,把這個西醫請了來,和尚們也顧不得體麵了,居然同意孫文把智亮抬回到他的診所,動了一次闌尾切除手術,救了他一命。孫文告訴智亮,他的闌尾已經腐爛,再拖一兩天,就會引起泛發性腹腔炎,就沒治了。

從那以後,智亮長老與孫文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現在孫文有難,他豈能袖手?

廣州大沙頭一帶是最熱鬧的水旱碼頭。方才還是市聲震耳,現在卻冷冷清清了,隻有幾個膽大、主意正的老太太仍在賣她的水果、海鮮之類。

一隻木船從遠處向碼頭搖來。搖櫓的是一個濃眉大眼、大手大腳的青年女子,身背大竹笠,肥褲短衫,麵孔黧黑,她是陳粹芬。

她看到清兵在岸上盤查行人,馬上警惕地跺跺船板,從後麵走來一個身材略單薄也很秀氣的姑娘,她問:“四姑,什麼事?”她叫鄧慕芬。

陳粹芬用下頦點點岸上,說:“怕要出事。”

鄧慕芬道:“不會吧……”兩人不約而同地看了看在船艙下的一些大木桶,這些木桶上都貼著大紅紙,寫著賀重陽節片糖、三蛇酒字樣。

陳粹芬說:“我們先搖到河灣去。”她剛想拐彎,岸上的清兵在喊:“過來,搖過來。”

陳粹芬與鄧慕芬相視一眼,隻得向岸上靠,同時把腰間的短槍推上了大機頭。

幾個清兵跳到了木船上,一個小頭目用槍托砸了砸木桶,問:“裝的什麼?”

陳粹芬不動聲色地說:“過重陽節的酒,還有糕餅、片糖。我家是在高第街開南貨店的。”

小頭目一歪頭向士兵示意,兩個士兵過來撬木桶,鄧慕芬和幾個男夥計有點緊張,手都按到了衣襟下的槍柄上。

木桶打開了,裏麵真是酒。

陳粹芬說:“怎麼樣?老總們嚐嚐吧……”

幾個清兵接過水瓢剛想嚐酒,小頭目劈手奪了瓢扔到江水中,惡聲下令:“挨個啟開看!”

這一下連陳粹芬也緊張了:“老總,都是酒,啟開了,怎麼運啊?”

小頭目不理,仍堅持下令:“砸!”

一個木桶啟開了,是子彈,又一個啟開了,是火藥。

一個清兵大叫:“火藥!子彈!”

事已至此,陳粹芬等人隻好拔槍射擊,一連打倒了幾個清兵。

聽到槍聲,岸上的清兵蜂擁而至,一齊向小船開火。有兩個同伴倒在了血泊中。

陳粹芬打了幾槍,見勢不妙,大喊:“跳水!”

她與鄧慕芬等人一躍紮入珠江中,潛遊而去,清兵乒乒乓乓地向水中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