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粹芬說她不能與孫文一起去香港,她要到翠亨村去走一遭。一聽這話,孫文心裏熱乎乎的。此時讓他放心不下的正是年邁的母親和妻兒,自己一旦被通緝,敵人會放過她們嗎?可自己這時是無論如何不能回村去招搖了。
他感激地望了陳粹芬一眼,沒有說什麼,去翠亨村也要等船。可現在是台風到來前夕,海上隻有歸帆,卻不見有冒險出海的,兩人好不焦急。
海上的風越來越大,白浪掀天,泊在避風港裏的大小漁船相互碰撞著,發出吱吱扭扭的響聲。
陳粹芬覺得等台風過了再出海也是很危險的,焉知清兵不會對沿海漁村來個撒大網?
她決定到村裏去雇船,重賞之下豈無勇夫?
她剛走了幾步,忽聽碼頭旁邊的一個漁家小院裏傳來一聲聲驚呼。
孫文和陳粹芬循聲望去,隻見一個五十多歲的小腳女人衝出柴門,兩隻手像從殺豬的血盆子裏浸過似的,鮮血淋漓,她失聲地大叫著:“來人啊!大流血呀,衝撞了東方神靈了,快去請大仙呀……”
說罷,這老女人一搖一擺地走了。
又從院子裏追出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迸著哭聲叫:“你別走啊,行行好吧,救救我嫂子吧,我哥哥打漁沒回來,你走了,我怎麼辦啊?”
憑著醫生的本能和敏感,孫文猛地從破船上站起來,說:“是難產!走。”他立即提起了他的往診包。
陳粹芬感到了危險的陰影正向他們襲來,就試圖勸阻孫文:“這種時候,是不是……”
“人命關天啊。”孫文說了這短短的一句,已經快步向插著風信旗的小院走去。
孫文問那個小姑娘:“是你嫂子要生小孩嗎?”
正往柴門上擦拭手上血跡的接生婆不屑地看了孫文一眼,那意思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小姑娘也是病急亂投醫了,她不管孫文是什麼人,見問,就一五一十地說,孩子露頭好會了,下不來,血嘩嘩地流。
孫文果決地向陳粹芬揮揮手:“你當助手。”又叫小女孩快去燒一大鍋開水,他第一個鑽進了充滿血腥氣、魚腥氣的房子。
接生婆似乎明白了將要發生什麼事情了,這個不知從哪裏來的野男人竟然要給產婦接生!
她三腳兩步地跑回來,攔在門口,問:“你要幹什麼?”
“我要救人。”孫文戴上了聽診器,威嚴地怒視著接生婆,說,“你這害人的巫婆,走開!”
接生婆被孫文震住了,下意識地向一旁閃開身,愣了愣神,卻又陰陽怪氣地大笑:“真不要臉!鄉親們快來看呐,出了奇事了,一個臭男人闖產房了,這若衝撞了,可是血光之災呀!”
孫文沒工夫理她,進了屋子急忙去看產婦,血壓幾乎沒了,臉白如紙。
就在孫文忙著為產婦注射針劑升壓的時候,經接生婆一喊,漁村裏的閑人們都跑來看西洋景,那些剛剛避風進港的打漁人大概在海上煎熬得太無聊了,一聽說有熱鬧,家都不顧回,一時在尹家門前聚了百十號人,男女老幼都有。
接生婆繪聲繪色地講述了“野男人”如何闖入產房後,又搖頭又咂嘴地說:“這叫尹家屋裏的今後怎麼有臉見人?怎麼有臉活?”
漁民們全都瞪圓了眼睛,立刻發揮各自的想像,他們想到了赤身露體的女人,大劈著雙腿,把那私處張開給男人看……一個二賴子模樣的人擠眉弄眼地說:“這家夥可占便宜了,看個夠、摸個夠,哈哈哈哈……”
人群裏立刻掀起一片古怪的笑聲。
這時一個老頭問:“這……那尹三算不算戴綠帽子呀?”
無賴說:“怎麼也得算戴半個吧?”
又是一片笑聲卷過人群。
這時從屋子裏傳出一聲聲女人尖利痛苦的叫聲,村民們都企盼伸脖地向裏麵張望。
有人拍了無賴的脖子一下:“伸脖子那麼長幹嗎?小心掉進女人的窟窿裏去,和你弟弟起生出來!”
無賴罵了一句粗話,眾人又笑。
這一切,孫文和陳粹芬聽得一清二楚。他感到這些人可悲、可憐,孫文沒工夫跟他們計較,救人要緊。
好在產婦血壓升上來了,脈搏也差不多正常了,連用了幾針止血藥後,血也暫時止住了,孫文惟一的手術助手隻能是陳粹芬了,兩個人都忙了個大汗淋漓,陳粹芬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陣勢,手都直抖了,後來她讓產婦的小姑子尹銳誌也洗了手過來幫忙。
兩個小時過去了,圍在尹家門外的人越來越多。
終於,一聲聲響亮的嬰啼從屋子裏傳出來。
孫文和陳粹芬長出了一口氣。孫文看陳粹芬幾乎支持不住了,就扶她坐了一會兒。孫文待產婦安穩下來,對尹銳誌囑咐了幾句,又留了點消炎的藥,收拾起他的產鉗之類的器械。
當孫文告別了尹銳誌向門外走時,聽到外麵議論紛紛,他一出現,人們又都啞了。
孫文站在房門口,與眾人對視。
不知為什麼,孫文的心劇烈地震顫了一下,不禁隱隱作痛。
高高低低或坐或站的漁村村民們,個個臉孔黧黑,破衣爛衫,每一張臉都是麻木的、癡呆的、狐疑的,看不到一絲明淨的笑容,使人看不透那麻木背後是怎樣的渾渾噩噩。
這就是中國的國民,這就是他將傾一生精力、心血要拯救的民眾嗎?
孫文向門外走去,那些人麻木地、下意識地為他閃開一條通道,追隨他的是下流的吃吃的笑。孫文有意停住腳步,人們再次麻木而又不懷好意地望著他。
孫文對送他出來的尹銳誌說:“回去吧,7天之內不能下地,刀口拆線時可按我寫的地址,去廣州找洋人醫院的費爾南德先生,千萬別忘了。”
尹銳誌點點頭,把幾個剛煮熟的熱雞蛋塞給孫文和陳粹芬。
這時接生婆從人群裏走出來,攔住孫文說:“你別走!我們這裏,從來不準男人進產房,會有血光之災,你這個野男人想占了便宜就走?萬一尹家的男人回來不讓,我可不答應!”
麻木的一張張漁民臉上又一次浮上下流而怪誕的笑。
孫文怒不可遏地對接生婆說:“沒找你算賬便宜了你!你不消毒,撕裂了產婦的子宮才導致大出血,你卻來反咬一口,我是西醫,我有行醫執照,包括婦產科。”
陳粹芬厲聲喝斥產婆:“滾開!”
正在這時,一個卷著褲腿麵孔黧黑的赤膊漁民向院子跑來,他顯然已經聽了很多不體麵的話,樣子有點氣急敗壞,他身前身後跟了一群嘻嘻哈哈的幫閑的,一望可知是搬弄口舌是非的人。
孫文已料定此人是尹銳誌的哥哥,就迎了上去。
接生婆幸災樂禍地說:“有好戲看了!”
那個無賴挑唆地說:“尹三堂堂一條七尺漢子,能吃這個啞巴虧?自己的老婆光著身子叫人家擺弄個夠,怎麼有臉見人?”
令人奇怪的是尹三隻惡狠狠地瞪了孫文一眼,沒有衝他發作,卻大步闖進了房中,孫文還沒等反應過來,已聽到屋裏一陣劈啪亂響,同時夾雜著尹三那惡濁的吼叫聲:“你這個不要臉的瘟婦!你把尹家祖宗三代的臉麵都丟盡了,你讓一個臭男人接生!”
接著是產婦淒厲的叫聲。尹銳誌跑了進去,抱住哥哥打人的胳膊不放,哭著哀求:“哥呀,不怪嫂子,也不怪醫生,人家救了嫂子和孩子兩條命啊!”
孫文返身又走回了屋子。陳粹芬本想拉住他,想想,也跟了進去。
喪失了理智的尹三已經把產婦從床上拖下來,一迭聲叫著:“滾,你給我滾,我今天休了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
孫文伸出手,死死抓住尹三又掄下去打人的手,大叫:“住手!”
尹三驚愣了一下,鬆了手。
孫文說:“她剛剛手術,你要她命嗎?”
尹三蠻不講理地說:“我不要她了!你看夠了,你領走!”
“你混賬!”孫文平生第一次罵出了粗話,“她是人,他們母子是人,不是你手裏的工具,說扔就扔,他們有生的權利,你愚昧到這種地步,寧可讓她死,也不肯丟你所說的醜,你這個人還有一點良心嗎?”
擁塞在窗外、門外的村民們誰也沒有想到孫文一個文弱書生這樣大義凜然,不但震住了尹三,接生婆也從人群後頭溜走了。
孫文蹲下身去看了看氣息微弱的產婦,對陳粹芬說:“你先別走了。馬上雇車把她送到廣州去住院,否則這條人命非喪在這群愚氓手上不可。”
陳粹芬點點頭,說:“可,我擔心你……你怎麼去香港啊?風大又沒有船?”
尹銳誌拉著孫文的手,仰起臉來問:“先生要去香港嗎?我會劃船,我送你去。”
孫文撫著尹銳誌的頭,說:“好,好呀。”
孫文走出了尹家小屋,拉著尹銳誌的手,他又一次掃視人群麻木的表情時,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世人控訴,喃喃地說:“這就是我可憐的祖國,可憐可悲的人,不起來變革這個世界怎麼得了!”
是啊,貧窮、落後並不是最可怕的,愚氓、麻木,忍受非人道的待遇,對別人也同樣不講人道,這才是民族致命的傷痕所在呀。
不知是村民們聽懂了孫文的話,或者是因為他大義凜然的行為感化了人們,再沒有人用嘲弄的眼神看他了,人們自動讓開一條路,孫文牽著小銳誌的手,大步走向喧囂的海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