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孫文,陳粹芬雇了一條船,把產婦送到了廣州一家洋人醫院。一切都安頓好了,她才又雇了一乘二跑轎,連夜趕往香山縣的翠亨村。
翠亨村暫時相安無事,人們依然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園生活。
圍繞著翠亨村緩緩流淌的蘭溪水碧沙明,水中歡快地遊著白色的鴨群。遠遠的天底下靜靜地臥著金檳榔山,像是一道綠色的屏風。
跑轎就停在孫家門前的大榕樹下。
這正是傍晚時分,夕陽暖融融的,把村子鍍成了桔紅色。孫文的夫人盧慕貞雖是農家婦女打扮,卻掩飾不住她的方正賢慧氣質,雖是農婦,又有別於農婦。孫文夫人讓太夫人坐在張竹躺椅裏,在為老太太梳理花白的頭發。
陳粹芬付了轎錢,兩個轎夫抬著空轎子走了。她徑直朝孫家衝西開的大門走去。
陳粹芬從盧慕貞那張平和的臉上透出的賢妻良母式的和善就能斷定,這是個令丈夫沒有後顧之憂的傳統女人,她想像中的孫夫人正是這樣的。
陳粹芬像見到了老熟人一樣上前去打招呼:“是孫夫人嗎?”
盧慕貞站起來:“你是——”
“我叫陳粹芬,生在南洋。”
“哦,”盧慕貞用賢妻良母特有的溫和善良的目光打量著陳粹芬,慢聲問:“你就是人稱四姑的吧?”
她所以能一下子猜中,那是因為她不止一次地從孫文、陳少白、陸皓東這些人口中聽到這個四姑的傳奇故事。在盧慕貞印象中,這是個不同凡響的能幹的女性,她與丈夫的交往,看起來帶有幾分神秘色彩,盧慕貞從不認真追問,丈夫從事的,必定都是對的。
不知為什麼,她一見麵就有點喜歡這個有著一雙大腳、長相大方的青年女子。
陳粹芬有幾分驚訝:“夫人怎麼知道我的外號?”
盧慕貞笑笑:“逸仙常提起你能幹。他和你在一起嗎?”
“出事了。”陳粹芬這才書歸正傳,“我是來報信的,孫文領頭反清,敗露了,官府正在通緝他,他派我來告訴夫人,先到娘家躲躲。”
盧慕貞愣住了。
孫文母親問:“說什麼?我兒造反嗎?他又像砸村裏北極神殿金花娘娘一樣,闖了禍了吧?
這回砸的是什麼廟啊?”
陳粹芬說:“這回他想砸的是皇上的金鑾殿。”
孫文母親一聽,臉上的皺紋皺得更深了,一雙大眼睛顯得驚恐而憂鬱。陳粹芬驚奇地發現,孫文的相貌與他的媽媽是那樣的酷似。
孫文母親的憂慮是有來由的。
大概是村裏那個當過太平軍的“老長毛”馮爽觀講給兒子聽的造反故事太多了,孫文小時候就不安分,與眾不同,用村裏私塾先生的話來說“腦後有反骨”。那年,17歲的孫文從檀香山上學歸來,和少年朋友陸皓東一起砸了村裏人奉若神明和依賴保一方平安的北極神殿。孫文對別人說,這座廟,除了廟祝可以得到求佛者施舍的香火錢外,村民何曾得過這泥像半點好處?他公然對圍觀的村民宣稱,我敢折斷玄天上帝的手指頭,看他能否降災給我?他又把廟裏供奉的金花娘娘臉上的金粉刮掉,又打去一個耳朵,孫文說:她還衝我笑呢,這樣的神明靈在哪裏?
這件事是捅了大馬蜂窩了,村裏人怨聲載道,由鄉紳帶領擁到孫陸兩家興師問罪。孫文的父親孫達成嚇壞了,給眾鄉親作揖叩首,答應出資修複神像,並且杖打了孫文,孫文不得不逃往香港避難。這件事把他母親幾乎嚇昏,今天一聽陳粹芬說兒子竟敢砸皇上的金鑾殿,更是不得了啦,渾身抖個不停,一迭聲叫兒媳婦捎信叫帝象快逃(帝象是孫文的乳名)。
盧慕貞一時倉促,不能遠走,她想先在近處親戚家避避風頭,再湊足水腳(路費)漂洋過海去投奔長兄孫眉,他在檀香山的茂宜島上混得不錯。
盧慕貞已經沒有心思了,回頭向裏麵叫:“姐姐,快收拾東西,先到你家去避一避吧。”
4歲的孫科跑來,問:“要坐船嗎?”
陳粹芬拍拍他的頭:“科兒,是的,要坐船,坐好大好大的船。”
陳粹芬幫孫家老小連夜逃離了翠亨村,才取道海上來到了香港,她料定乾亨行不能再用了,便去了中環大馬路28號的梅屋照相館。梅屋莊吉是個和氣的日本人,因為技術好、人緣好,他的照相館裏總是生意興隆,年輕的妻子德子給他打下手,負責收款、付照片。
陳粹芬趕到梅屋照相館時,梅屋穿著一身藏青色西裝,正在給一對白人新婚夫婦拍結婚照,又噤鼻子又吐舌頭,千方百計地讓他們一展笑容。他捏了一下氣囊,鎂光一閃,拍完了,一扭頭,發現了陳粹芬,用眼神向樓上示意。
陳粹芬鬆了口氣,知道孫文果然在樓上。
送走了洋人新婚夫婦,梅屋莊吉叫妻子關門,寫上“今天歇業盤點”的牌子,要閉門謝客了。
德子答應一聲,去上木柵板,梅屋一陣風上了二樓。
樓上的人已經見過了陳粹芬,孫文聽說家裏人已經遠避他鄉,懸著的心放下來,充滿感激地看了陳粹芬一眼,又忙著與眾人商議善後。他們之中除了陳少白、鄭士良、鄧慕芬外,還有紳士派頭十足的楊衢雲,還有一個外國人,他就是孫文在西醫學院的老師詹姆士·康德黎博士,一個亞麻色頭發一臉絡腮胡子的人,他靜靜地坐在那裏,像標準的西方雕像。
當梅屋莊吉推門進來時,人們都回過頭去看他。
康德黎問:“梅屋老板照完相了?”
“關門了。”梅屋說,“我怕出事,孫先生安全就好。”
孫文沉重地說:“這次損失太重了,陸皓東和香港到廣州的丘四、朱貴全,還有程奎光都被殺頭了,一共四十多人被抓走。陸皓東是我們事業犧牲的第一人啊!”
他麵前放著一麵青天白日旗,這是陸皓東親手製作的第一麵旗,出事那天他藏在了懷中,英勇就義後,鄧慕芬到刑場去收屍時,從他懷中發現了它,已經染得血跡斑斑。她把這麵旗送到了孫文手上,孫文麵對這幅染血的旗,在心底千百次地下決心,總有一天,他要在全中國插遍陸皓東親手設計的這麵旗幟。據目擊者鄧慕芬哭述,陸皓東夠得上真正的英雄。他被捕後,譚鍾麟帶著南海、番禺兩知縣親自過堂審訊他,把起義被捕的人綁在刑柱上,個個打得皮開肉綻。
譚鍾麟高坐在審案席上,眉頭緊皺。
行刑人拿了從火中取出的烙鐵,舉到陸皓東胸前,問:“說不說?孫文在哪裏?不說,在你身上燒幾個窟窿!”
“殺我頭又何惜!狗官你聽著,今日雖不成,將來必有成功日,一我可殺,繼我者你們殺不絕。”
行刑人咆哮著把紅烙鐵向陸皓東胸膛烙去,發出滋滋響聲,騰起一陣煙霧,陸皓東一聲慘叫,昏死過去。
鄧慕芬是熱戀著陸皓東的,她的心事隻有好友陳粹芬知道,可鄧慕芬一直沒來得及向陸皓東表白,為了這熾熱的愛,她竟然沒有躲避凶險,留在了刀光劍影的廣州。
那天夜裏,鄧慕芬竟去了法場。她生沒能讓他知道自己的愛,在他死時為他送了終、收了屍。
沉默了一陣後,他們終歸要回到冷酷的現實來。
康德黎道:“必須馬上離開香港,這裏也不安全了。清政府已經照會香港總督,要求逮捕你們。”
陳少白忙問:“香港總督要下手嗎?”
康德黎道:“我和孟森去見了他,勸他不必太認真。不過他總得做個樣子給西太後看看,已下令,你們5年之內不得在香港登陸。”
鄭士良問:“也有我嗎?”
孫文說:“還用問!叛徒連你都漏下,他不是太無知了嗎?”
梅屋馬上說:“到日本去吧,今天後半夜裏有一條廣島丸去橫濱,船票我去弄,都哪一位走?”
楊衢雲說:“你們先去日本,我和黃詠商在附近避避再說。”
陳少白說:“想不到我們興中會第一炮就打啞了。”
孫文說:“也許,這樣的失敗還要經過10次、20次。”他說得平靜,卻有一股堅忍不拔之氣。
鄭士良說:“你可別嚇唬我們哪!”
孫文說:“我們麵對的敵人是強大的,別幻想一陣風就把它吹倒了。”
梅屋下樓去了一會兒,拿了一卷子紙幣,放到孫文麵前:“逸仙君,帶上吧,路上用。”
孫文說:“這次起義,用了你一千多元了,怎麼好意思……”
梅屋莊吉說:“我從認識你那天起,不是就說過,從今天起,我是屬於你的了嗎?”
孫文認識梅屋莊吉也是通過康德黎的介紹,兩個人一見如故。梅屋莊吉比孫中山小兩歲,14歲的時候,身無分文的梅屋莊吉偷渡到上海,做苦力,去過廈門、廣東、新加坡很多地方。他為人豪爽、有正義感,18歲那年,他在船上目睹船主把染上霍亂的3個華人扔到大海裏去活活淹死,他氣憤得與人家拳腳相見。他替開碾米房的父親出外討債,卻常常免去無力償還者的債務,孫中山說他是上帝派來資助受苦人的天使。
孫文這次受了梅屋莊吉的錢,對他說:“不要緊,等我們推倒了滿清皇帝,給你一個都督、元帥當,不就不虧了?”
人們對孫文又歎服又驚訝。到了這種地步,孫文還有心思幽默。陳粹芬想,他的心胸真夠開闊的了,難怪古語說宰相肚子裏能行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