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1 / 3)

北方已交霜重露濃的10月,光緒皇帝耐不住寒冷,太監們提早在養心殿裏裏外外升起了炭火盆,暖手的手爐也都備下了。

這天早膳罷,光緒皇帝看了一會子奏折,他特別仔細地把經都察院衙門呈上來的康有為的折子看了好幾遍,心有所動。五品京官固然沒有單折啟奏的權利,可經過軍機才是正路啊!

這裏一定有人擋駕。

他召來了在軍機處上值的翁同龢。

光緒這幾天一直在為變法的事傷腦筋。他畢竟比慈禧太後年輕,接受新事物快,他意識到不銳意改革,大清江山就快日薄西山了,可一提改革的茬兒,慈禧太後就搬出祖製來壓他。

他心裏有氣,卻又不敢頂撞操著廢立大權的老佛爺。你葉赫那拉氏垂簾聽政那麼多年,這才是最不能令人容忍的違反祖製呢!光緒想到這裏,推開眼前的折子,歎了口氣,說:“我大清積弱如此,天運使然,亡羊補牢,晚還是不晚?”他問的當然是變法維新。

翁同龢是主張維新變法的大家。他這些日子沒少在皇上麵前進言。聽見皇上這麼問,他連忙奏道:“皇上聖裁。依臣看,不晚。”

他給光緒皇上分析局勢,大清國如能速圖自強,便可改貌。隻是馬關之恥才幾個月,那些寡廉鮮恥的袞袞諸公又都舉若無事、麻木不仁了。

翁同龢用手指頭向彩繪的天棚上指了指,光緒知道這是指慈禧太後。他說:“上頭雖是深宮靜居,卻並沒有真正輕閑。”

這光緒豈不知?盡管如此,光緒仍然想要破釜沉舟一試,時刻都想衝破慈禧太後的“嗬護”。

他方才看的是康有為為變法上的第三道折子,呈進本稱為《請及時變法富國養民教士治兵呈》,備陳變法著手之方和先後順序、緩急方案。勸皇上下哀痛之詔,以鼓舞士民之氣,舉賢士參政,以備顧問,轉敗為勝,重建國基為時未晚,並且提出了富國、養民、教士、練兵四策。

康有為的上書阻力重重,是由都察院轉呈皇上禦覽的,這道奏折令光緒耳目一新。

光緒對翁同龢說:“這康有為說到朕心裏去了。說到時弊,可以說是鞭辟入理。大清不改弦更新自強怎麼得了?割地賠款,倭人欺我太甚,不變法不強國,何日能雪奇恥大辱?”

翁同龢連連稱是,又添油加醋地說了反對派一些不是,說了康有為這些人一些錦上添花的話。

光緒皇帝心動了,決心變法。他不能邁過慈禧太後這道門檻兒,他馬上命翁同龢謄錄3個副本,一份發軍機處,最要緊的一份直送慈禧太後。

接著他又問,康有為現居何職。

翁同龢說:“工部主事。”

光緒本想馬上升他的官,官太小奏事都不容易,但又怕傳到慈禧太後耳朵裏多有不便,不能操之過急,隻好暫時壓在心中。

此時慈禧太後在頤和園中“靜養”,光緒很怕她這個不靜的“靜養”。光緒欲施新政的風一傳出去,還沒等召見康有為“問話”,頑固派以慶親王奕劻為首的人天天走馬燈一樣跑到頤和園去,借“請安”之機攻擊光緒。

光緒氣急了,曾說過:“太後若不給我事權,我願退讓此位,不甘做亡國之君。”

不知怎麼,這話傳到了慈禧太後耳朵裏,她叫慶親王傳過話來,話說得更難聽,“他不願坐大位嗎?正好,我還不想讓他坐下去了呢。”

光緒嚇了個屁滾尿流。他與翁同龠禾私下密議,還是不惹火她為上。萬一弄得帝、後兩黨分庭抗禮,倒黴的肯定是羽翼不豐、根基不牢的光緒。

光緒苦於找不到說服這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太的理由。

他終於找到了機會。

這一天,李鴻藻捧了個六百裏加急的黃匣子來到養心殿。

光緒宣他進來,李鴻藻請了大安,告訴皇上,這是兩廣總督譚鍾麟的折子。

光緒展開看了奏章,臉上現出驚疑表情。原來譚製台報的正是孫文、陸皓東等人在廣州謀反的事。奏折上說,已將陸皓東等匪就地正法,尚有孫文、陳少白等人在逃。

光緒對廣東看得很重,幾千人的武裝,足以成大事。道光爺的時候,發匪洪秀全不就是從廣東鬧起的嗎?

他忙問:“這個孫文,是個什麼人?江洋大盜嗎?”

李鴻藻奏道:“不是。臣叫他們打電報問過了,孫文是廣東香山縣人,在洋學堂讀過書,跟英國人學過醫。”他又介紹了孫文在海外建立了興中會,提出“驅除韃虜,恢複中華”的口號。

光緒問:“這個孫文有功名嗎?”

“沒有,”李鴻藻奏道,“此人一肚子洋學問,張口民主、民權,閉口平等、博愛,他說……”說到這裏,李鴻藻突然停住了。“怎麼不說了?”光緒很敏感地望著他,“說呀,朕不究汝罪。”

李鴻藻說:“不是好話就是了。”

“又不是出自汝口。”光緒說,“朕不怕汙耳。”

李鴻藻這才說出孫文和他的興中會的可怕,他們一創立,就是衝著大清朝廷來的,過去很多會黨犯上作亂,都打著“隻反貪官、不反皇帝”的旗號,可孫文開宗明義就打出了打倒皇權,在中國施行共和的大旗。

光緒叫他說得脊梁骨冒涼風。他命李鴻藻“寫旨來看”,他指示,要譚鍾麟限期捉拿孫文歸案,如果抓不到,要對譚鍾麟“交部議處”嚴懲不貸。

但李鴻藻替老朽的譚大帥開脫說,這孫文吃過多年洋飯,在海外有很深的根基,事發即漂洋過海走了。

光緒想了一下,讓總理衙門擬電文,照會各國公使館,也要給大清國駐外公使館下詔,不管孫文逃到什麼爪哇國,務必捉拿歸案,引渡回來。

翁同龠禾對光緒的“小題大作”頗不以為然。他認為孫文不過是區區鱗甲之患,成不了氣候。

光緒卻不這麼看。可以說,在國事上,光緒處處與慈禧太後的政見相左,惟有對葉赫那拉氏的“外邦與家奴”論頗為讚賞。在她看來,洋人欺我,辱我,不過是想分一餐飯、一杯羹、一塊肉,並不想真正滅我大清。即或割了土地,也不能背回美利堅、英吉利或東渡扶桑。

而孫文這種人就要可怕得多,他是要從根基上推倒大清,別看眼下勢力小,一旦成了氣候,那就悔之晚矣,必須趁其立足未穩、根基尚淺時連根鏟除。

最讓光緒高興的是,他認為找到了製伏慈禧太後的法寶。你不是“惡新政”嗎?那麼你權衡一下利弊吧!倘讓康有為、梁啟超得勢,不過是變個法兒,是幫我大清鞏固江山;如不圖變法,國事日非,孫文一旦得手,那大清可就搖搖欲墜了。你慈禧太後不是喜歡說“兩害相權取其輕”嗎?孰輕孰重,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這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站在海邊,隻有感受到潮濕的帶有海腥味的海風,才使人意識到眼前是大海。

陳粹芬一直站在船碼頭上。她想努力睜大眼睛,透過茫茫暗夜看見那艘帶走了孫文的巨輪。

她真不願意單獨留在香港。可孫文讓她留下,她不能說二話。

“走吧,”鄧慕芬說,“望穿秋水,也沒用了。若我是你,我就和孫文一起去,走到天涯海角也跟著。”

陳粹芬說:“你以為我不想啊!”

她所以不能同去日本,是因為孫文給她留下了重托,女人的目標小,她必須在孫文、鄭士良、陳少白出走後把陣腳穩住,收羅殘眾以期東山再起,她隻能把心底滾燙的熱血降下溫來。

她和鄧慕芬劃著一條小船駛向九龍,她們輕輕地劃著槳,小船在波光閃爍的水麵上咿呀前行,背後的香港一片櫛比鱗次的燈火,已漸去漸遠。

陳粹芬說:“你真蠢,人家暴屍,你敢去收屍。”

鄧慕芬說:“我不去,心裏不踏實。”

陳粹芬問:“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鄧慕芬說:“人死了,看上了又怎麼樣?”語調有幾分淒惻。

“陸皓東是個真正的男人,”陳粹芬說,“不過,他好像結過婚。”

“等於沒結過。”鄧慕芬說,“你不知道,他們從沒在一起過。”

“為什麼?”陳粹芬問。

鄧慕芬幽幽地告訴她,陸皓東讓媽媽拉著去相親,姓黎的女子正在打牌,也沒站起來,遠遠一看,馬馬虎虎。可入洞房那天才知道,她是個瘸子,又是個吸鴉片煙的,陸皓東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

陳粹芬不發一言,隻聽到天籟無聲,海水在槳葉劃動下喧嘩著。

鄧慕芬問:“你不也很愛孫文嗎?你看他那相貌,天生一個偉人。”

陳粹芬說:“相貌在其次,他這人,心地可好了,是個真君子。”

鄧慕芬說:“不過,人家有妻子、兒女,你這南洋婆要嫁,可得當小妾了。”

陳粹芬如醉如癡地說:“隻要他答應,我當妾也心甘情願。”

鄧慕芬望著她,由驚詫漸漸轉為肅然起敬。

兩個女人此時的心境是一樣的。她們暗戀著的人,一個是至死不知,已經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一個是理不清她的情愛之路有多少荊棘,是不是畏途?孫文雖在,卻也隻能浪跡天涯了,自己的一腔心裏話何時能對他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