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2 / 3)

夜是深沉的、濃黑的,它能包容天底下的一切不幸,它也能包容一顆顆躁動的心嗎?

從海上看,神戶像是一個巨大的海龜浮在茫茫的日本海上,灰蒙蒙的海霧鎖住了神戶碼頭和諏訪山的大半個輪廓。

這是1895年11月10日,日本輪船廣島丸號在晨霧迷蒙中鳴笛靠岸。

久未剃頭的長衫客孫文與陳少白、鄭士良離船登岸。

陳少白吸了一口冷氣,搓搓手,說:“好冷!流亡的滋味不好過呀。”

孫文沒有出聲。他當然也是平生第一次嚐試有家難歸、有國難投的流亡生活,他是他們的主心骨,他不能唉聲歎氣,不能有半點氣餒,他估計到的困難遠比鄭士良、陳少白想到的要多。

鄭士良說:“我們可是舉目無親啊。”

孫文看見幾個早起的日本人在買報紙,就走過去。他的眼睛立刻閃亮如炬了。原來報上第一版的標題是:“支那革命黨首領孫逸仙在廣州起事,事敗流亡。”

孫文立刻摸出錢來,說:“買一張,港幣要不要?”日本報販聽不懂,他又改用英文。

報販搖搖手,不收港幣,但白給了他一份報紙。

鄭士良說:“你又看不懂日文,買廢紙呀!”

陳少白說:“一大半是漢字,猜也能猜個差不多。”也伸過頭去看。

孫文興奮不已地敲打著報紙,說:“你看,報紙上稱我們為革命!這個詞我們怎麼沒想到?

革命,哈,太貼切,太準確,太一針見血了。今後,我們就叫革命。”

陳少白說:“革命,這是不是日本人對造反的另一個叫法呢?”

“非也。”孫文說,“我想起來了,這革命二字出於《易經》,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有這句吧?這與我們反滿宗旨一樣,我們不是比湯武要先進的革命嗎?”

陳少白拍手道:“好,今後就稱革命黨。”

鄭士良目視著擺在日本料理店裏的五顏六色的和食:壽司、燒巴、甜不拉,直咽口水,說:“民以食為天,還是先填飽肚子再革命吧。”

“對對,”孫文說,“吃飽了好工作。”

“工作?住哪?”鄭士良問。

孫文胸有成竹地說先去橫濱,他認識一個開服裝店的朋友,叫譚有發,在橫濱,先去找他。車到山前必有路。

幾個人向日本料理店走去,傾其所有,飽餐一頓。

孫文倒是很順利地找到了華商譚有發,那是今年年初他由檀香山赴香港時在船上邂逅的朋友。譚有發很仗義,替他們3人租了一套房子,還請他們吃了一餐飯。

他們的心安定下來,用孫文的話來說,大有塵埃落定的感覺,滿清政府再窮凶極惡,也已鞭長莫及、夠不到日本了。

孫文經譚有發介紹,幸運地結識了在橫濱開文經印刷店的華商馮鏡如和馮紫珊一些人,很快在日本建立了興中會日本分會,在橫濱山下町設立了興中會分會所,這幾天是孫文最高興的日子,他們已經由消極地避難轉而為積極進取了。

這一天,孫文正在他的住所文經店二樓改寫興中會分會的章程,13歲的小通訊員馮懋龍悄悄走了進來。這是一個圓臉、圓眼睛討人喜愛的孩子,他是會長馮鏡如的兒子。每次孫文召集華僑開會,宣講推翻滿清的道理,馮懋龍都擠到前麵去聽,認真勁不亞於大人,他竟然被孫文破例地吸收,成為興中會裏最年幼的會員。他人小不招風、不惹眼,送秘件、傳達會議通知,都由他來跑腿,孫文特別喜歡他的聰穎——說此人以後必成大器。

馮懋龍把一遝大紅請柬送到孫文桌上,說:“孫先生,家父寫好了請柬,叫拿來請您過目。”

孫文接過看了,點點頭,問:“你叫什麼?馮懋龍?”

小孩答:“是,馮懋龍。”

“這名字太俗。”孫文說。

“你叫孫文不是更俗嗎?”馮懋龍反唇相譏。

孫文笑了起來:“所以我改了,今後叫孫中山了。”

“孫中山?這是什麼意思?”馮懋龍問。

“日語那卡米亞,你懂嗎?”

“那是中央山脈呀!”馮懋龍說。

“這是我入日本時的化名,中央山脈,挺拔、堅硬,很合我意。”

“那先生也替我改一個吧。”馮懋龍懇求說。

孫中山放下筆,抬頭看了看自己親筆寫下的條幅:自由、博愛。

馮懋龍似乎發現和讀懂了孫中山的目光,問:“你想給我改自由、博愛?”

孫中山問:“怎麼樣?你挑一個。”

“叫博愛不好意思,”馮懋龍說,“叫馮自由吧,我喜歡自由。”

孫中山樂了:“沒有人討厭自由,你自由了。”

二人一齊笑起來。

這時馮鏡如領了一個理發師進來,對孫中山說:“孫先生,理發師我請來了。”

馮自由感興趣地摸摸孫中山的發辮,說:“真的要剪掉,你可就回不去中國了。”

孫中山對理發師鞠鞠躬,回答馮自由說:“怎麼不回去?再回中國,我就是斷發而歸了,那時,全中國的男人也都將剪掉恥辱的辮子。”

孫中山坐下,理發師用日語說:“這麼油亮的長辮子,要長好多年啊,可惜了。”

馮鏡如譯給孫中山聽,孫中山說:“斬草除根,與清王朝一刀兩斷。”

隨著話音,辮子已齊刷刷剪斷。

孫中山所以剪辮子、穿西裝,是因為他想到歐洲和美國去活動。

馮鏡如對孫中山說:“孫先生,有一個不好的消息。甲午戰後,中日簽了和議,又恢複了外交關係。聽日本朋友說,西太後命令駐日本公使把你們幾個人引渡回去呢,我有點擔心。”

孫中山說:“我已決定分頭行動,派鄭士良回國去收拾殘眾,再圖起事,陳少白暫留日本,他的目標小些。我去美國尋求華僑支持。”

這時鄭士良進來說:“呀,剪了?這分頭多漂亮,省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說著坐下去,用手作了個剪刀狀,示意理發師。

理發師剛要下剪子,孫中山忙去製止:“不行,不行,他這尾巴還得拖幾天。我讓你回廣州去集合殘部,你沒了辮子進得了廣州嗎?”

馮鏡如在孫中山麵前囁嚅著,幾次欲言又止。孫中山發現了,問:“你有什麼事不好啟齒嗎?”

馮自由說:“我知道,為了錢。”

父親瞪了他一眼,兒子已點破,隻好說:“籌錢不易,你的路費我出就是了。”

孫中山說:“我不是討要,是借,將來會還的。”

馮自由說:“趙峰琴、趙明樂一聽說你借錢,嚇得連興中會的會也不敢來開了,我去叫人,鑽在被窩裏裝病!”

“小孩子亂插嘴!”馮鏡如喝斥著兒子,要打他。

“你不能再打我!”馮自由調皮地說,“孫先生給我改名了,叫馮自由,我是自由身了,你打不得的。”

這話引得孫中山、鄭士良大笑不止。

孫中山的第一站當然是檀香山,他哥哥孫眉在那裏,他小時候在那裏念過4年書,對這串串鑲嵌在太平洋上的珍珠般的小島和哥哥那座碩大無朋的木頭房子有著不同尋常的感情。

何況他到日本後與哥哥聯係才知道,夫人盧慕貞已經帶著孩子到了茂宜島上,孫中山也想去和家人團聚幾天。

他見了哥哥,說到廣州起義失敗的事,他想哥哥會對他埋怨一番的,為了支持這次起義,孫眉低價賣掉了1 000頭牛、幾百畝地,是興中會華僑中捐款者的首戶。

孫眉一句也沒有埋怨他,這很令孫中山意外。照理說,孫眉是個脾氣很暴躁的人,他對孫中山這個愛弟,有著恨鐵不成鋼的剴切之心。1878年孫中山第一次隨母親到檀香山投靠孫眉時,孫眉立刻把弟弟送到意奧蘭尼學校讀書,孫中山不負兄望,4年後畢業時得到了檀香山國王的嘉獎。但後來因為他信了基督教,孫眉怒不可遏,不再供他念書,甚至把原來撥在孫中山名下的財產也剝奪回來,孫中山一怒之下回國去了。但到了去年冬天孫中山第三次奔赴檀香山建立興中會、提出反滿口號時,卻得到了孫眉的大力支持。

第一次起義流產了,孫眉這樣理解他,使他感到很欣慰。孫眉很平靜地對弟弟說:“這不算什麼,繼續幹下去就是了。”

孫中山很不好意思地向孫眉要了500元錢,要馬上寄還給日本的馮鏡如,這是他和鄭士良、陳少白借的路費,他不能失信於人,孫眉叫賬房給他支錢,並且說:“理應這樣,言而無信怎麼做人!”

孫中山在檀香山設立了興中會聯絡處,還組織了會員進行軍事訓練,聘請了一位丹麥籍的教官柏奇執教,他想積蓄一批有生力量。但孫中山很快發現,他過於天真了。因為廣州起義剛剛失敗,清政府通過駐外使節到處對華僑、華工恫嚇,好多人不敢與他來往,孫中山決定到歐美去。那裏的華僑更多。

行前,他才有機會滿足兒子孫科的要求,帶他到海濱去遊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