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3 / 3)

碧綠的太平洋,翡翠般的小島,金黃的沙灘,遍地的鳳梨,茂宜島真是宜人的地方。

孩子在沙灘上嬉戲,孫中山和孫眉坐在一片椰林陰下喝著咖啡。盧慕貞在一旁做著針線活,她在為又要遠行的丈夫縫補襪子、襯衣。

孫中山向孫眉詳細地述說了起義被人出賣的過程後,他很痛心地說:“第一次起義就失敗了,把大哥和許多華僑的血汗錢都糟踏了。”

“別這麼說,”孫眉說“這不算一回事,接著再幹。”

孫眉這話令孫中山心裏稍稍好過一些。他告訴大哥,自己太輕信了,叫人家騙去了不少軍餉。廣州起義前夕,參與起事的三合會頭目要求按人頭發餉,孫中山看了他報的數目太大,認為不實,無法證明。頭目便邀孫中山到茶樓去清點。那一天,孫中山走了十幾個大茶樓,人聲鼎沸,個個爆滿,孫中山叫陳少白帶人費了好大氣力才清點出個數目來,雖然驚訝人數之眾,卻也為自己將有這麼一大批武裝力量支持而竊喜。錢是按數發下去了,後來鄭士良告訴他,三合會的頭目是個騙子!茶樓那天逢上個仲秋大節日,家家不煮飯全去吃早茶,那不過是一群群市民而已!

後來又有一些民軍來騙錢,謊稱自己有多少兵馬,陳少白、陸皓東告訴孫中山,有很多是騙子。但孫中山說良莠難分,怎麼辦?他還是寧可相信是真。他對陸皓東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騙點錢,說我們好話,同情革命,這也是宣傳,是值得的。

可這話對出了錢的哥哥就不好說了。

孫眉聽了孫中山的講述,笑了一陣,說:“你倒是仁者之風。仁者是不能領兵打仗的呀。”

不過,他認為吃一塹長一智也好,他給孫中山打氣,說:“錢,你放心,你如果再起義,我大不了再賣1 000頭牛資助你就是了。”

孫中山好不感動,有這樣寬容大度的哥哥為後盾,他的內疚和壓力減輕多了。

孫科跑了過來,盧慕貞在後麵笑著追。

4歲的孫科跑到孫中山跟前,問:“爸爸,你是革命黨嗎?”

孫中山與孫眉相視大笑。孫中山問:“誰告訴你的?”

孫科稚聲稚氣地說:“我聽你們說的,爸爸你是不是?”

孫中山一本正經地:“我當然是。”

孫科又問孫眉:“伯伯,你也是嗎?”

孫眉把孫科舉到了肩上:“我也是。”

孫科說:“媽媽呢?”

盧慕貞說:“媽是女人,媽不是。”

“我是男人,我是革命黨。”孫科有幾分驕傲。

孫中山笑道:“行了,後繼有人了,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沉了一下,又自語似的說:“但願別到了他長大成人時,中國仍然是這麼黑暗。”

傍晚時分的檀香山簡直就是一個神奇的、變幻莫測的萬花筒,不要說孩子,大人也無法抵禦大自然的誘惑。

孫中山帶著孫科在夕陽斜暉裏漫步在樹木蔥蘢、花草爛漫的海濱,光滑的長浪絮絮低語般吞食著沙灘,孫科赤著腳在沙灘上奔跑著,揀拾著貝殼。

突然一輛豪華的觀光馬車飛馳而來,孫科埋頭在拾貝殼,全然不知,馬車呼嘯衝去,孫中山大叫一聲“哲生”,撲過去把孫科夾在腋下,迅速閃開。車上有一男一女用英語驚叫“好險”。

馬車停在旁邊,馭手是土著,抽了馬一鞭子,說:“對不起。”

坐車的紳士模樣的人說:“怎麼可以這樣駕車?”又轉過頭來對孫科說:“小朋友,對不起!”

他一眼認出了是孫中山:“是你?孫逸仙?”

孫中山也認出了乘車人是康德黎,不禁驚喜地奔過去:“康德黎老師!”又叫了一聲:“師母!”

康德黎夫婦下了馬車,說:“你不是在日本嗎?這世界真是太小了!”

孫中山對孫科道:“快,叫爺爺、奶奶。”

孫科想糾正父親:“是洋爺爺吧?”

孫中山笑了,用英語告訴了康德黎夫婦,康夫人把孫科攬過去,給了他一塊巧克力。

孫中山問:“老師是到夏威夷來度假嗎?”

康德黎說:“不,我們回英國去,在這裏玩幾天,怎麼樣,你有機會去倫敦嗎?”

孫中山說:“我太想去了,達爾文、莎士比亞、大英博物館,都對我有極大的吸引力。我想多考察幾個先進國家,有對比才有發現。”

康德黎從皮包裏摸出紙筆來,飛快地寫下一個地址交給孫中山,說:“這是我的住址,我們在泰晤士河畔期待你的光臨。”

孫中山說:“走吧,我請老師去吃一餐夏威夷飯,是用白米和菠蘿做的,裏麵放夏威夷果。”

康德黎說:“好啊,來,上馬車。”

康德黎夫人抱孫科先上了馬車。

紐約真大,大而髒,大而亂,人們仿佛擁擠在一個鐵皮的罐頭盒子裏,憋得喘不過氣來。

然而孫中山得承認,這裏是自由人的天下,以至於叫剛從地獄裏來的人處處感到別扭。

紐約有個美麗的綽號,叫大蘋果,聽起來很誘人,孫中山始終弄不明白為什麼起了這麼個雅號。他問過好多華人,都無以為答,隻有廣東人賣蠔油雲吞麵的黃二嫂有獨出心裁的解釋。她說,紐約是個叫人嘴饞的大蘋果,隻要你肯上樹,都能啃上一口。

孫中山覺得這近似玩笑的話裏寓著一定的哲理。

孫中山這幾天總是失眠,這倒不是因為他的簡陋住處附近太吵,而是他的革命發動並不順利。所到之處,他都向華僑們陳明利害,痛說祖國危亡、清廷腐敗,非從民族根本改革,無以救亡,而改革之任,人人有責。然而,總是勸者諄諄,聽者終歸藐藐,真正向孫中山靠攏的人太少了。募捐困難,就連他費盡心思想出來的發革命債券的舉動也很少有人認同。

這天清晨,電車響著刺耳的鈴聲駛過街道,孫中山從一家書館的地鋪上起來,走出屋門,門外有一間麵館,用中文寫的匾額:黃二嫂蠔油雲吞湯麵。

孫中山站在外麵,扔了幾枚硬幣過去。

胖胖的黃二嫂盛了一碗熱湯雲吞麵出來,孫中山站在屋簷下吃。

天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孫中山望著穿行在如麻雨絲中的匆忙人群,一臉惆悵。

黃二嫂問:“先生,你天天吃雲吞麵,吃得消嗎?”

孫中山笑笑,沒說什麼。

黃二嫂問:“還是沒有幾個人願跟你反朝廷吧?”

孫中山像自語似地說:“民智未開呀,急不得。從舊金山到紐約,勸者諄諄,聽者終歸藐藐。”

黃二嫂說:“唉,你也怪可憐的。”

孫中山一怔:“我可憐?”

這話在孫中山聽來,近似於侮辱,可冷靜地品味一下,可不是有點可憐嗎?可憐的不是孫中山本人,而是他這一片為國為民之心竟然不能打動真正可憐的民眾。

他不由得歎息一聲。

黃二嫂說:“有人說你是吃不上飯了,出來妖言惑眾,騙幾個錢花,你為你的革命發行的債券,誰信得著?”

這個黃二嫂倒是快人快語。孫中山知道,好多人都會這樣看他,他忽然有一種欲望,他需要表白!

孫中山說:“二嫂,我在國內行醫,一個月可以賺幾百元,我並不愁吃喝,我的哥哥在檀香山開著大農場,外號茂宜王,我不是他們說的那樣。”

“那你準是有病,”黃二嫂一邊打發著來吃麵的華人,一邊說:“放著好日子不過,出來受這個清風!”

孫中山宣傳說,他是為了千千萬萬真正吃不上飯的百姓,為拯救我們這個百孔千瘡的祖國。眾多華僑在外,為什麼受人欺侮?還不是因為背後沒有強大的祖國為靠山?

黃二嫂聽進去了,沉思了好一會兒,說:“你說的也有道理。這麼的吧,你發那革命債券,我買100元。”

孫中山愣了一下,說:“你小本經營,不容易……”

“看看,有人捐錢,你又女人心腸了。”她從木頭錢匣中拿出幾張破爛油膩的錢塞給孫中山。

孫中山說了聲“謝謝”,鄭重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債券遞給她。

黃二嫂仿佛生怕上當受騙,反複看了半天,說:“你那革命成功了,還10倍,1000元?你不說謊?”

孫中山鄭重地點頭。

黃二嫂問:“你若是總也成功不了呢?”

孫中山一時回答不上來,又想把錢還回去。

黃二嫂說:“拿去吧,吃虧也認了。”她掖起了債券,也不再看孫中山一眼,用力吆喝了一嗓子:“蠔油熱湯雲吞麵咧——”一個撐傘照野外相的人走過來向孫中山兜攬生意。孫中山動了心,擺好姿勢,拍了一張。

那個照相的說第二天就可以取,孫中山寫下了他的住址。孫中山很在意這張照片,這是他脫去視為恥辱印記的長袍馬褂和馬尾辮後第一次的清白之身的證明。

可他不可能想到,這個照快相的人拿了清廷駐美公使楊儒的錢,已經暗中盯著孫中山非止一日了,今天他自願照相,這不是天從人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