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6年9月23日,孫中山告別了美洲大陸,心情悒鬱地登上了開往大西洋彼岸的輪船。
灰色的雲擁擠奔跑在灰黑的海上,風大浪高,麥謁斯地號輪船在風浪中忽而升上浪峰,忽而陷入波穀。
孫中山臨風立在前甲板上,大約他的心情也像這天空和海洋一樣沉悶、壓抑。
孫中山的檀香山之行和橫穿美國大陸曆時3個月的發動並不理想,孫中山稱為“民智未開”。他決定橫渡大西洋到英國去。煙波浩淼的大西洋彼岸,等待他的是什麼呢?他完全沒有料到,他在街頭的隨意快照已把一場災難引到了自己的身邊。
其實,孫中山還在大西洋上漂泊的日子,清廷駐美國公使已經通過電波把孫中山的行蹤通知了清政府駐英公使館。
位於倫敦於缽蘭大街49號的清政府公使館是個古香古色的小樓,門廊是哥特式的,房屋頂上的梯形台階又是中世紀向往步步升入天國的思潮的遺風。
清朝駐英公使龔照瑗是個幹瘦的人,一撮山羊胡子撅著,即使不辦公務也總是朝服補褂像個大家族的威嚴家長,他此時坐在紅木硬椅子上在聽參讚馬格裏爵士的報告,馬格裏是蘇格蘭人,曾參加過當年鎮壓太平軍的洋槍隊,老資格的中國通。
龔照瑗不懂英語,也不諳西方政治、民情,馬格裏是他萬能的拐棍。這次他準備抓捕孫中山的行動又是交馬格裏一手操辦,馬格裏精通西方官場的狡猾,也會玩弄中國官場上的狠毒和其它權術。
孫中山在英國利物浦港登陸後幾小時,馬格裏就來向龔照瑗報告。他說根據龔大人的指令,特派偵探司賴特到利物浦去了,孫文是昨天中午下船的,在利德蘭車站,坐下午2點50分的公共汽車,於晚上9點50分到倫敦聖班克拉司車站,取出行李,雇12616號馬車,住進了斯屈朗赫胥旅館。
之後馬格裏請示:“現在動手嗎?”
龔照瑗習慣地捋了捋山羊胡子說:“不,先不動他,籠子裏的老鼠,跑不掉。”
他吩咐馬上起草電報,報告總理事務衙門,欽犯孫文已經到了倫敦,請上諭。要說明,英國外交部無在本國交犯條約,不能代拿,隻能派人緊緊跟蹤。
馬格裏一麵記錄一麵應答:“是,是。”
馬格裏的情報相當準確。
孫中山把行李放在旅館房間後,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熱水澡,衝去了汙垢,衝去了疲倦,也似乎衝去了幾分鬱悶。
他穿好衣服,與旅館打了個招呼,說出去散散步,便一路打聽著,來到了位於波德蘭區的覃文省街,按順序找到46號門牌。抬眼看去,這是一幢臨街的古老房舍,門上有銅飾,窗口、屋簷下都有很雅致的浮雕,也許這房子有幾百年曆史了。孫中山知道,這種有來曆、有身價的貴族階層的豪宅是相當昂貴的,無論是買、是租。
孫中山來到這幢臨街的小樓前伸手按了門鈴,康德黎夫人帶著一條小狗走出來,一見了孫中山,立刻眼睛放光:“孫文?”又回頭興奮地叫:“康德黎,快出來,你看誰來了?”
康德黎聞聲連眼鏡都顧不得戴,跑了出來,在花圃旁的石子路上與孫中山擁抱起來。
進了屋子,一陣寒暄,康德黎一連串問了好多事,弄得孫中山不知先該回答他什麼。還是煮好了咖啡的康德黎夫人埋怨他太心急。
孫中山和康德黎喝著咖啡,夫人又拿來奶酪製品和甜點心。
夫人問:“住在哪裏了?”
孫中山說:“離這有幾英裏,叫斯屈朗赫胥。”
“太遠了,”康德黎拍著亮腦門想想,說:“葛蘭旅館離我這很近,搬過來。”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對夫人說:“請你去代辦一下,把孫先生的行李搬過來。”
孫中山說:“不好意思勞動師母,我自己去吧。”
夫人笑著說:“你們有說不完的話題,我是閑人。”她披上披肩走了出去。
康德黎對正在瀏覽書櫃藏書的孫中山說:“你願看書,可以到大英博物館去消磨時間,可以去聽聽威斯敏斯特教堂的鍾聲,我敢打賭,那是歐洲乃至全世界最壯觀的建築。你可以去牛津大學、劍橋大學去聽學者們辯論,你可以參加他們在大霧沉沉的泰晤士河上的劃船競賽,看看今年是誰贏。”
孫中山說:“當然都要看。我更想深入了解的是英國的社會構成,社會進步改革的過程。”
“我讚成,”康德黎說,“你什麼時候也忘不了你革命者的本色。”
在兩個人聊得忘記了時間的時候,康德黎夫人已經順利地辦好了退房手續,把孫中山的行李送到了葛蘭旅館新開的客房中。
龔照瑗犯了個錯誤,他沒想到這是個偶然事故,他把孫中山想得過於有心計,過於警覺了。
龔照瑗不能不訓斥四等秘書鄧廷鏗和密探杜裏:“我不信孫文會上天入地!”
鄧廷鏗委屈地分辯:“大人,孫文真的沒有回旅館去,後來我們去查店簿子,去問旅館的人,才知道,是一個英國女人替孫文搬走行李的。是不是孫文發覺了有人在監視他?”
龔照瑗道:“這孫文有本事啊!倒有洋人為他遮掩。這樣吧,再多雇幾個偵探,按照片搜索,天天在大街上晃,守株待兔也要等上孫文,不然怎麼向老佛爺交待?老佛爺還要把孫文押回北京去,她說她要親自監斬,把孫文一刀一刀地淩遲了呢。”
說著龔照瑗拍一拍桌子示意,鄧廷鏗走上去,拿起一遝照片,正是孫文在紐約大街上照的那張。
鄧廷鏗把照片分給杜裏。
按圖索驥也不那麼容易。
孫中山在公使館的監視下神秘地失蹤了。孫中山並沒察覺危險正向他襲來,反而幾次路過公使館,還有意進去對駐外使館人員遊說呢。
這一天,孫中山又有了一次接近使館的機會。
孫中山與康德黎、孟森博士在黃昏時,走在古老的石頭馬路上漫步聊天。
在拐過一條街,遙見清公使館小樓時,孟森用手一指:“那就是你們的公使館,離你住處很近。”
康德黎開玩笑地說:“想不想去拜見一下你的公使呀?我聽說你們的公使會唱京戲。”
孫中山說:“我還真想過去闖一下,也許他是個開明的人。”
孟森道:“大意不得,你是讓你們皇帝睡不安穩覺的人,你那不是送上門去嗎?”
康德黎看到了耷拉到門楣上的一麵龍旗,說:“你們最崇尚的龍,在世上本來沒有,你們的國旗也是畫著龍,我很佩服中國人的想像力。”
孫中山說:“想像是帶有某種神奇力量的。”
康德黎突然笑了:“你們中國到底有沒有國歌?”
孫中山愣了一下:“大概沒有。”
他不知道康德黎的思維怎麼一下子又由龍旗跳到國歌上來。
康德黎講了一個笑話。有一次在倫敦開博覽會,中國派公使參加,事先,禮賓司的人去找了這位公使,問中國國歌怎麼唱,他要代為錄下曲子,開幕時好演奏。公使先生不知什麼叫國歌,瞪了半天眼回答不出。後來禮賓司的人就提示他:就是大家都會唱都會哼的呀!公使想了想,說:有了,有國歌,他就邁起八字步邊扭邊唱。
說到這裏,康德黎大笑不止,他真的唱了起來,是用中文唱的:“提起了宋老三,兩口子賣大煙,抽了個麵黃肌瘦呀,成了肉幹……”
孟森發現孫中山的臉色不對了,拉了拉康德黎的袖子,康德黎的滑稽歌聲戛然而止。
孫中山感受到了一種他不能容忍的侮辱,哪怕是來自朋友和長者的不經意的輕慢和侮辱,他都無法不做出反應。
果然孫中山板著麵孔說:“不必用抽大煙來嘲弄中國人,大煙中國本沒有,不是黑心的英國人運進去的嗎?”
康德黎十分尷尬,忙說:“對不起,太對不起了,我損害了你的民族感情。”
孫中山語氣緩和下來:“當然了,我們有很多讓人嘲笑的把柄,這也正是我們想自強自尊的原因,中國人並不是天生的劣等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