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3 / 3)

孫中山猜度他們是下層人。那個柯爾外套又髒又破又單薄,臉上有一層灰,好像永遠不洗臉的樣子。

孫中山發現柯爾不時地看他幾眼,就笑笑問候:“你好,先生。”

柯爾倒是禮貌地說:“你早,先生。”

孫中山搭訕地問:“倫敦人嗎?”

“不,”柯爾說,“曼徹斯特人。”

孫中山說:“啊,那是一個大港口,英國的船大半是在那裏建造的。”

柯爾說:“是的。”他用嘴有力地吹火,孫中山也過來幫他吹。他多少對孫中山有了點好感,那眼神是致謝的。

莫乃爾出去倒垃圾了,孫中山趁機把寫好的一封信塞到他手裏:“我想求你給朋友捎一封信,是否可以?”

柯爾看了孫中山一眼,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就走了出去,孫中山一時不得要領,屋子裏寒氣逼人,他走到火爐旁去烤火,爐火映紅他思索的臉。

馬格裏在他的參讚辦公室裏例行公事地訊問柯爾和莫乃爾,柯爾知道他們在孫中山屋子裏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孫中山塞給他的短信此時雖在貼身的口袋裏,卻像一團火燒著他的皮肉,仿佛隨時有可能將外套燒穿,這令柯爾在大冷天不斷地發抖。

馬格裏問柯爾、莫乃爾:“孫文說了什麼?”

柯爾猶豫了一下,當他的目光與馬格裏那令人膽寒的目光接觸時,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到口袋裏,拿出了孫中山的信。

馬格裏看著信,冷笑道:“他還沒有死心,還想等人救他出去呢。”

這時龔照瑗踱著方步進來。馬格裏揮揮手,兩個仆役忙出去了。

龔照瑗問:“有什麼進展嗎?”

馬格裏把孫中山的信交到龔照瑗手中,龔照瑗看也不看:“異想天開。”

馬格裏說:“你不想審訊孫文嗎?”

龔照瑗說:“找那個麻煩幹什麼!審不審都一樣,回去終歸是要殺頭的。”

馬格裏說:“按照英國法律,在這裏拘捕孫文是違反法律的,這事宜快不宜拖,萬一風聲傳到報館,我們會有麻煩。”

龔照瑗說:“所以我準備好了兩個對策,買條船押孫文回去。否則把他放掉。”

“釋放?”馬格裏說,“那你在朝廷那裏可就擔了幹係了。”

“是啊。”龔照瑗從仆役手中接過蓋碗茶,小口地啜著,說,“我又何嚐願意功虧一簣?

孫文是個可令我受到朝廷褒獎的人物啊。隻是買船押運,這也是困難重重的。”

馬格裏提示他,即使要放他,也要小心,他的朋友都是有名的學者,萬一援引英國法律反咬一口,我們還是很被動。

龔照瑗說:“無論采取哪種對策,都要取得孫文一個字據,那就是讓他承認是自己來公使館的,這就沒有麻煩了。”

馬格裏佩服他的老謀深算,他說:“當然。不過,據我接觸,那孫文是個精明的人,他會讓你滿意嗎?”

龔照瑗決定讓鄧廷鏗去試試,他是個工於心計的人。

孫中山一連幾天不到康德黎家,也沒在孟森博士的家裏露麵,在朋友家裏引起了不安和恐慌。康德黎幾乎馬不停蹄地去打聽、尋找。

這天,康德黎夫人正在烤蘋果餡餅,康德黎走了進來,除去長圍巾脫掉大衣,臉色陰沉。

夫人問:“孫文還沒回旅館?”

康德黎搖搖頭。

“會不會叫同鄉什麼的請去了?”夫人說。

“那他會告訴我們一聲,孫文不是那種沒禮貌的人。”

“不會出什麼事吧?”夫人說,“要不要報告警察局?”

康德黎說:“我和孟森都考慮過了,孫文的失蹤絕不是走失,你忘了嗎?從廣州起義失敗,從香港到日本、到美國,他一直是清政府通緝的逃犯,我擔心他遭了毒手。”

“叫人暗殺了?”夫人恐怖地尖叫一聲。

“什麼可能都存在。”康德黎說。

“多好的一個人啊!”夫人說,“當年他考進香港西醫學院學習,他功課最好,人也好,被推為班長,他是你教的24個學生中最出色的一個。”

康德黎說:“那時我隻想把他造就成一個名醫,我深入中國麻風村時,他都陪我去,很有獻身精神,可我沒有看到他更遠大的抱負,他醫國的誌向遠比醫治病人要高尚。”

夫人說:“光說他好有什麼用,總得出去找啊!”

康德黎嗅了嗅鼻子,叫:“什麼烤糊了?”

夫人驚叫一聲打開烤箱,拉出來的是一大堆烤成了焦炭的蘋果餅。

康德黎說:“這烤糊了的餅應該留給孫文吃。”

夫人說:“這種時候,你的幽默一點都不可笑。”

康德黎聳聳肩。

孫中山知道柯爾並沒有把他的短信送出去,他隻能另想自救的辦法,不能束手待斃。

當他的手觸摸到褲袋裏的幾枚硬幣時,靈機一動,有了主意。他把寫好的求救信包上硬幣,然後從小窗戶的鐵欄杆縫隙中投擲出去。小窗外是坡形的鐵皮屋頂,越過鐵皮屋頂肯定是馬路,孫中山清楚地聽到馬蹄踏在石頭路上發出的清脆的得得聲。他想,隻要揉成一團的信落在馬路上被行人撿到,就會送到康德黎或孟森手上,就有希望了。

可是從窄而細的欄杆裏往外投,很費力氣,毫無準確性,幾次都失敗了。好在還有幾枚硬幣。

孫中山又一次用寫好的信紙包上一枚硬幣,從小窗裏拋出去,卻又滾到了閣樓的鐵皮屋頂上,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孫中山桌上還有幾張一樣的信紙,他又包了一枚硬幣,站在桌上試了試,又投出小窗外,叮當一陣響,還是沒有拋出去,又滯留在了鐵皮屋頂上。

孫中山再試投下一個……孫中山摸遍所有的口袋,已經沒有一枚硬幣了,泄氣地把剩下的幾張信紙揉成一團扔到火爐中。等他伸頭向窗外看時,發現鄧廷鏗正像一條狗似地爬上鐵皮屋頂,揀拾最後一個小紙團。

孫中山臉上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

鄧廷鏗撿了一大把小紙團,報喜似地來敲龔照瑗的門。

其時馬格裏正向公使報告,他已雇好了一條願駛往中國的船,1200噸位,價格偏高,馬格裏再三壓價,壓不下來。馬格裏說:“說實在的,1200噸位的,要7000英鎊,也不算很貴了,請公使大人示下。”

龔照瑗說:“7000就7000吧。孫文的頭太值錢了。我想朝廷不會吝惜的。等等電報吧。”

這時鄧廷鏗進來,拿了一些小紙團放到龔照瑗麵前。

“什麼?”公使問。

鄧廷鏗一一打開,原來都是孫中山拋落到房頂上的小紙團。

龔照瑗看了看,又拿起一枚硬幣在手上拋了拋,說:“叫他扔好了,我看他身上能帶多少便士!”

現代的通訊確實令人滿意,龔照瑗向北京總理各國事物衙門發出請示電的第二天,北京就發來了專電。

龔照瑗正咕咕嚕嚕地抽大煙,他是對英國人保密的,連馬格裏也不知他是個癮君子,他用的大煙泡全是侄子龔心湛從國內往英國運。所以他抽大煙的時候是不背著侄子的。

龔心湛拿著一張電報紙跑進來:“叔叔,總理衙門回電了。”

龔照瑗令:“念。”

龔心湛念道:“購商船徑解粵,係上策,即照行。7000鎊不足惜,即在彙豐暫撥,本署再與劃扣。惟登舟便應鐐銬,管解亦應加慎。望藎籌周備,起解電聞,以便電粵。”

龔照瑗鬆了口氣:“如何?我說朝廷不會舍不得7000英鎊嘛。”

他過足了煙癮,伸了個懶腰,吩咐龔心湛去找馬格裏,要他按7000英鎊的價格把船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