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1 / 3)

孫中山的視野裏出現日本列島的巨鯨樣的輪廓時,天剛剛破曉。是個陰雨天,孫中山早早起來站在甲板上,英國印度皇後號郵輪正連續拉響悶啞的汽笛。

到達橫濱港的時候,本來是淅淅瀝瀝的小雨變大了,碼頭上支起了一大片黑蘑菇似的雨傘。

孫中山努力張望,不知道誰會來接他,他無法從傘底下認出他熟悉的麵孔。

終於,他的心跳加快了。他看到了一個收起雨傘的女人,拚命地向他擺動著雨傘。那是陳粹芬,孫中山萬萬沒想到她會神奇地出現在橫濱。

孫中山向陳粹芬揮了揮手,撐著傘健步如飛地跑下去。

雨越下越大,陳粹芬又支起了傘,迎著孫中山在雨水中奔跑。

在擁擠的人群中,他們奔跑著、躲閃著、尋找著……靠近了,跑近了……當隻剩幾米時,兩個人又不約而同地停步,雙方都像在刻意發現著什麼,一動不動地審視著對方。

他們擁在了一起。

兩把雨傘同時成為累贅被拋在了身後,輕飄飄地墜地,斜長的雨絲纏繞著這對久別重逢的戰友。

站在一旁的陳少白看得十分感動,竟然熱淚涔涔了。

陳粹芬不好意思地從孫中山的擁抱中掙脫出來,指指站在雨中的陳少白:“少白在那呢。”

孫中山這才向陳少白走去,二人也是一番擁抱,陳少白說:“倫敦蒙難,你成大英雄了。”

孫中山半開玩笑地說:“是嗎?蒙難的英雄,你不感到有些廉價嗎?”

二人哈哈大笑。腳夫挑了行李下來。

孫中山問:“你這裏工作開展的怎麼樣?”

他們邊走邊談。陳少白說:“困守一方,無從發展。現在你來了,日本方麵的事交你辦,我正想去台灣一次,甲午戰後,清政府把台灣割給了日本,那裏的百姓淪為亡國奴了,我想到那裏去發動一下。”

“好。”孫中山說,“你把這裏的事情向我交代一下,接個頭。”

陳少白一指陳粹芬:“有四姑呢,裏裏外外全靠她操持,大管家。”

陳粹芬說:“我能幹什麼,不過是幫你們買買菜,燒燒飯,印印文件,接待一下來客。”

陳少白等人上了一輛馬車。

馬車嗒嗒地走著。陳少白說:“我信上跟你說的那個宮崎滔天,是個了不起的熱心人,和梅屋莊吉一樣同情中國革命。”

孫中山說:“好像他的哥哥們都是自由民權運動的先驅者。”

陳粹芬說:“他們弟兄11人,個個是革命論者,宮崎滔天多次到過中國。他聽少白介紹你,恨不得早一天認識你呢。”

孫中山說:“好啊,革命者四海一家呀。”

孫中山很想馬上見到宮崎滔天,不巧,他不在橫濱,回他熊本縣荒尾村老家去了。

陳少白在孫中山到達日本後的第四天就動身去台灣了,走前他們談了差不多兩天兩夜,陳少白除了彙報興中會在日本的發展,也談了鄭士良在國內的進展。

陳少白走後,孫中山就住在了陳少白的房間裏,這裏同時是興中會的總部,陳粹芬在這裏應付日常工作。

孫中山幾乎天天出訪,他急於開展工作。

又是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雨水滴在屋簷下,發出單調的響聲。

陳粹芬像日本女人一樣跪坐在榻榻米上,飯桌擺好了,碗筷也擺好了,她好像在焦灼地期待著什麼。

一聲馬嘶,車輪聲在院外止住。

她仿佛沒有聽見,也沒有回頭。

孫中山撐著雨傘從馬車上下來,走向院子。陰雨天天黑得快,孫中山隻看得見陳粹芬一動不動的身影。

他的腳步聲並沒有驚動陳粹芬,他在門外收了傘,脫了鞋,赤腳進去,坐下來,審視著目光遲滯的陳粹芬。他忍住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陳粹芬猛然清醒過來:“啊,你回來了,怎麼也不出聲?”

孫中山說:“馬車輪聲都沒能驚醒你呀,我還以為你參禪入定了呢。”

陳粹芬笑笑,站起來,她一樣樣把菜端上了炕桌。孫中山吸著鼻子:“哎呀,過年了!豬血粥、例湯、牛肉飯……全是我愛吃的。今天是什麼日子啊?”

陳粹芬看了他一眼,眼裏掠過一絲陰影,輕輕歎了口氣:“我就知道你早就忘了……”

孫中山故意地看看掛在牆上的日曆:“8月20,平平常常啊!”

陳粹芬的情緒全無,給他盛了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飯,說:“吃吧。”自己卻在一旁發呆。

孫中山也替她盛了一碗,她卻不動筷子。

孫中山香甜地吃了一口飯,說:“好像回到了故鄉,這牛肉飯地道。”

陳粹芬說:“我明天想走了。”

“你不能走啊。”孫中山說,“少白讓你在日本當聯絡員,你怎麼能走?”

陳粹芬說:“鄭士良還希望我到香港去幫他一把呢。”

孫中山說:“你實在要走,也好,省得有口舌麻煩。”

陳粹芬提高了聲音:“你什麼意思?”

“男女授受不親啊。”孫中山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少白走了,你留在這裏不好,反正白天還有日本女仆眇一目嘛。”

“是嗎?對不起了。”陳粹芬站了起來,“你別擔心,我不會賴在這裏的,這麼大一個橫濱,還沒有我的住處嗎?”

孫中山看見她的眼裏含著淚水,已經邁步向門口走去,他一踮腳跳了起來,攔住她。

陳粹芬推開孫中山。

孫中山拿出一副碧玉耳環,托在手上。

陳粹芬的眼裏像倏然亮起一道閃電。

孫中山說:“還給你,這是你的耳環。”

“你……什麼時候贖出來的?”她聲音顫抖地問。

原來,兩年前的今天,他沒有路費回廣州,陳粹芬摘下這副耳環當了錢支持他,他當時發誓,一定贖回它來還她。現在他真的沒有食言,令她驚喜。

陳粹芬說:“還不還在其次,我以為你壓根兒忘了這回事。”

這是她的真心話,她在乎的是情感,是孫中山心裏有沒有她。

“8月20日一直刻在我心上呢。”孫中山說,“你知道是誰替我贖回來的嗎?”

陳粹芬說:“是啊,你流亡在外,什麼時候去了香港?”

是他寫信給鄭士良,把當鋪的押票寄給他了,不到一個月,他就把這對碧玉耳環寄到英國了。

“謝謝你。”陳粹芬有些不好意思,“方才……我……讓你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