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樹說:“她知道你嗜水果如命啊。”
孫中山笑著看看宋慶齡:“你怎麼知道?”
宋慶齡說:“我7歲那年,你到我們家去,我媽一連端了幾盤水果,你全吃了,飯卻吃得很少。”
“難為你記得。”孫中山笑了起來,“這可不是個光彩的回憶呀。”
宋慶齡幽默地說:“我們崇拜你,絕不會因為你大啖水果而有所損傷。”
這一次連宋靄齡也笑起來了。
孫中山望著宋慶齡,說:“我幾次到威裏斯安女子學院去看你,你都說,將來畢了業,要起當革命黨,我說,但願那時革命早已大功告成,你沒有份兒了……沒想到……”
“是的,”宋慶齡說,“曆史很會捉弄人,不幸被我言中了!看來我趕上了。”
孫中山的神色變得憂鬱起來:“都是我的過失,讓那麼多人白白地流了血。”
宋慶齡說:“卷土重來這幾個字不是寫得很見精神嗎?”
“說說容易做起來難啊。”宋嘉樹幽幽地說。
孫中山也說:“這好比是前門趕走了狼,後門進來了虎。”
“再把虎趕出去就是了嘛!”宋慶齡說,“我還記得我小時候聽爸爸講過的一段故事,我碰到難處,就想起這個故事,就來了勁頭。”
孫中山望著明眸皓齒的宋慶齡,說:“說說這段故事,我也振奮振奮。”
宋嘉樹說:“別把小孩子那一套拿出來哄人了。”
“我想聽。”孫中山說。
“那我就說說。”宋慶齡說,“從前啊,有個國王……”
一聽她的調調,宋靄齡就笑了:“慶齡是給小孩講童話呢。”
“不要打岔。”孫中山卻很認真。
宋慶齡講述的是一個蘇格蘭國王的故事,他叫鄰國英格蘭打敗了,連敗6次,敗得好慘,他灰心了,躲到樹林中想自刎。正趕上天下雨,他絕望地躲在樹下避雨,忽然看見一隻蜘蛛在風雨中吐絲織網,剛剛織好,一陣風吹來,全吹斷了,可蜘蛛一點也不灰心,再吐絲再織,失敗了6次,第七次終於織成一張堅固的網……其實這個故事,在座的人都會講,今天聽來,有它新的韻味。
宋靄齡說:“下邊的不用說了,誰都知道,那國王受了啟示,振作精神東山再起,打贏了戰爭。恢複了蘇格蘭的強盛。”
孫中山說:“這啟示不好嗎?聽起來,這故事很簡單,很乏味,可真能身體力行的是不多的。慶齡,謝謝你,謝謝你的蘇格蘭國王和蜘蛛,我幾乎振奮起來了。”
望著他那誇張的表情,慶齡天真地笑了:“真的嗎?”
“你還當真!”宋嘉樹說,“孫叔叔逗你玩呢,一個大革命家若從你的國王和蜘蛛受啟發,那不是天大的笑話了嗎?”
宋慶齡看了看牆上的“卷土重來”條幅,她從手袋裏拿出宋嘉樹寄給她的紅黃藍白黑五色旗,在風雨中不知在天空飄了多久,已經褪色變舊了。讓宋靄齡幫她掛了起來,她說:“你的屋子裏應當有它在。”
孫中山鼓起掌來。
宋慶齡是第一次到日本列島,處處感到新鮮。她感到日本比中國還要擁擠,人們在街上走路都是匆急的踢踢踏踏的快步,仿佛在趕什麼急事,不像中國人那樣邁方步。看人們的穿戴也比中國人體麵,衛生也好得多,她知道這一切都應當歸功於明治維新。
孫中山讓她好好看看日本,他說,講相近,日本與中國不僅地理上一衣帶水,連風土人情、道德規範也比西方離得近。
孫中山忙,沒時間陪宋慶齡逛,宋耀如就自告奮勇當她的向導。
這一天,父親陪她來遊覽東京的淺草寺。
他們走過雷門巨大的牌樓,一對碩大無比的紅燈籠各寫一個“雷”字和“門”字懸掛在牌樓底下。在淺草寺右側有一排木架子,一長溜櫃子上有很多小抽鬥,像是中藥鋪的藥匣子,匣子上有阿拉伯數字的編號,很多人想試試運氣,在抽鬥裏抽簽。
宋嘉樹問:“要抽一個簽嗎?試試運氣。”
宋慶齡看見附近的小樹上、欄杆上到處係滿了白紙條,就問:“抽了簽要係在上麵才保平安嗎?”
“不是這個意思。”宋嘉樹說,“係在樹上的都是凶簽,人們想把不吉利的命運留在這裏,不帶回家去。”
宋慶齡又問:“爸爸抽過嗎?”
“我不敢抽。”宋嘉樹說他上次在京都清水寺抽了一個下下簽,心裏堵了好幾天,後來真應驗了,夫人不是出了車禍了?
宋慶齡說:“我是不怕抽簽的。我很自信,凶險、厄運都遠離我,不信,我隨意抽一個,都會是上上簽。”說著,她向捐款箱裏投入一枚硬幣,按年齡數字順著小抽屜數過去,數了20個數,拉開,抽出一張,臉上立刻綻開燦爛的笑容。
“大吉,上上簽。”宋嘉樹說,“你好有福氣。”
“我不是說我很自信了嘛。”宋慶齡說。
原來那簽上寫了這樣四句詩:大千世界論興衰, 遇到貴人好運來,鸞鳳從此鳴高處,國事家事有金釵。日本當時以漢文作詩是上流社會很時髦的事,好多年紀大些的人漢字書法也很有功底。這首詩雖然不工,而且很拙劣,但仍能讓宋慶齡高興,她把簽珍重地收進了剛買的和式女式錢夾中。
宋嘉樹對其中的那一句卻有點犯嘀咕,“鸞鳳從此鳴高處”是什麼意思?按中國的傳統解釋,鸞鳳和鳴是指男歡女愛而言,既然是宋慶齡抽的簽,她遇的貴人又顯然應到了孫中山先生,那這鸞鳳之說豈不有點費解了嗎?他被觸動了心事,沉了好一會兒沒說話。宋慶齡也看出他心事重重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宋嘉樹突然說:“你替你姐姐也抽一簽吧。”
“這怎麼好由人代?代了不靈吧?”宋慶齡說。
“沒關係,親姐妹一樣的。”宋嘉樹說,“你的運旺,手氣也好。”
“那,我替她許個什麼願呢?”宋慶齡又投了一枚硬幣入捐款箱。
“願,我替她許吧。”宋嘉樹說。
宋慶齡笑了起來:“爸爸,你怎麼會知道一個女孩子的心事?”
“我知道。”宋嘉樹顯得情緒不高。
宋慶齡注意到了父親的表情,她說:“爸爸,你好像有什麼心事。你不告訴我,我不抽了。”
“我……我看了你姐姐的日記。”宋嘉樹像犯了錯誤的孩子那麼不自然,“我不是故意的……”
宋慶齡說:“這我可沒想到,當你發現是日記的時候,就應該合上,你看了,那就是故意了。怎麼能說不是故意呢?”語中明顯帶著責難。
宋嘉樹說:“我……是我不好……”
宋慶齡說:“從小,我就聽你告訴我們,要尊重別人的隱私,你都從不翻我的書包,從不看我的日記,你這是怎麼了?”
宋嘉樹十分尷尬地說:“有時候,道德,修養,在父女間是沒有多大的約束力的。”
“得了,”宋慶齡說,“你反正已經看了,你說吧,看到了什麼大逆不道的內容?”
“也不能說大逆不道。”宋嘉樹說。
“爸爸,你怎麼吞吞吐吐的呢。”宋慶齡著急地催問,“你不是這樣的人啊。”
“你能保證不把這事告訴你姐姐嗎?”宋嘉樹又提出了一個要求。
“那要看你對還是姐姐對。”宋慶齡說,“我得先斷斷是非。”
宋嘉樹說:“那就算了。我們到那邊去,去買一隻風鈴。你不是最喜歡日本的風鈴嗎?”
宋慶齡挽住父親的胳膊,說:“爸爸,真急死人了,你說呀。”
宋嘉樹說:“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能是我庸人自擾。我從你姐姐的日記裏看出一點苗頭,她好像對……對孫中山有了感情。”
說完他窘態畢現,臉也紅漲起來。
宋慶齡反倒好笑起來。她說:“爸爸,你紅什麼臉?”
宋嘉樹說:“萬一這種事情發生,我有何麵目見人?”
宋慶齡道:“這可奇了。就是姐姐真的愛上了孫中山,也是正常的,怎麼你沒臉麵見人了?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麼,年齡差異,輩分差異,孫中山是你的朋友,是不是?你這可是有點儒學道統味道了,與你所受的西方教育南轅北轍呀!”
“你是存心氣我呀!”宋嘉樹說,“還是有意挖苦我?”
宋慶齡問:“就算是姐姐朦朦朧朧地愛上了孫叔叔,那麼我問你,孫先生知道不知道?
孫先生愛沒愛上姐姐?”
宋嘉樹說:“好在孫先生沒這意思。若不然你姐姐也不會在日記裏唉聲歎氣了。”
“原來是暗戀單戀,”宋慶齡說,“那你更不必大驚小怪了,這事告訴媽媽了嗎?”
“沒有,”宋嘉樹說,“我怕她沉不住氣。”
宋慶齡客觀地說:“孫叔叔是當代大英雄,當然有他的人格魅力,被人崇敬,被人愛,都不足為奇。我勸爸爸聽其自然。”
“聽其自然?”宋嘉樹仿佛嚇了一跳。
“走吧,我們去買風鈴。”宋慶齡挽著父親的胳膊向賣日本民間工藝品的攤床走去,那裏布滿玩偶、絹人、扇子、紙傘和茶具,各色風鈴在微風中叮當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