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銀座逛了一會兒,燈沒全亮,曆來夜晚成為情侶天堂的這條街還沒有到達人擠人的地步,他們又到清靜的皇宮廣場前來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傳延下來的規矩,皇宮前麵的地麵鋪滿了乒乓球大小的河卵石,走在上麵想快也快不了。
他們在剪修得過於展露人工痕跡的夾道鬆樹底下走過,來到皇宮前麵的二重橋。
“你想說的話該說了吧?”俯身橋欄杆上,何香凝說,“我困了,要回去睡了。”
廖仲愷這才大致把陳其美的發現和疑慮說了一遍,為了證明這不是他多事,廖仲愷又補充說:“陳其美是不是有點疑神疑鬼?你說孫先生真的能與宋慶齡有感情糾葛嗎?”
何香凝說:“我從來沒往這上頭想過,有什麼跡象嗎?”
廖仲愷說:“無風不起浪,朱執信、胡漢民幾個人背地裏也嘀咕,也難怪,盧夫人不在,個孤男、一個靚女,總在一起,難免有說不清的事。”
“中國人,唉,無風也能起浪。”何香凝說,“你別跟著在後麵亂說就行了。”
廖仲愷:“你閉上眼睛不看,不等於就沒事了。如果謠言四起,對孫先生的名聲不好,大家是從大局著眼的,倒不是特別在意兒女情長。”
“你別假道學了。”何香凝說,“你們都是吃飽了飯沒事幹,才愛講人家隱私。我不信他們會有什麼事。在一起怎麼了,在一起就一定曖昧不清?我在孫先生身邊幹過好幾年雜活呢,怎麼沒人嚼舌頭?”
“那是因為你醜,沒人相信中山先生會看上你,看你那雙船一樣的大腳吧!”廖仲愷開了一個大玩笑。
何香凝抬起大腳踩廖仲愷一下,說:“大腳怎麼了?你不是相中我這雙大腳才娶我的嗎?”
“別鬧了,我是特地向你說這事來的。”廖仲愷說:“是不是該提醒他們一下?有或沒有,都應當防人之口。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嘛。”
何香凝說:“有膽量,你去找孫先生死諫啊!”
廖仲愷說:“我怕他發雷霆萬鈞之怒。”
何香凝說:“其實,就是宋慶齡真的與孫先生相愛了,又怎麼樣?大逆不道嗎?”
“那怎麼可以?”廖仲愷說,“孫先生有夫人啊!”
何香凝問:“你什麼意思吧?”
廖仲愷說:“我的意思是,你出麵去勸勸宋慶齡,比我們勸孫先生要容易。不管有沒有這種事,提示一下她注意,總是沒有壞處的。”
何香凝說:“我不去。若去勸,你去勸吧。”
廖仲愷一臉的無可奈何。
宋慶齡躺在床上仰麵望著天棚,她失眠了。
月華如水,從窗子瀉進來,屋子裏的一切都很清晰。
風鈴聲陣陣,還有孫中山在書房裏工作的沙沙紙響和偶爾的腳步聲。
宋慶齡不禁浮想聯翩,藏在孫中山錢夾裏的照片,珍藏了15年的金幣,還有曆次在美國相見的情景,都像過電影一樣在她眼前閃現出來。
她躺不住了,拉亮電燈,坐了起來。
她從抽屜裏拿出日記本來,攤在桌上,出了一會兒神,寫了起來。
若是姐姐在眼前,她一定會笑話自己的吧?她心跳耳熱,寫寫停停。
“我現在相信姐姐的話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覺我麵前這座熾熱的火山正在加速地向我襲來,在一點一滴地融化著我心上的冰山。我不得不說,我幾乎無法抗拒……我是崇拜孫中山先生嗎?是的,是崇拜,我是被他人格的魅力征服了嗎?我覺得我在嚐試著危險的遊戲,明知道前麵是陷阱,卻又那樣自願地去跳……孫中山啊,這個名字已經無可挽回地注定要讓我痛苦、讓我戰栗、讓我幸福了。父愛是無私的,兄愛是寬厚的,情愛是熾烈的,他的愛,包含著父愛、兄愛和情愛,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啊……”她一口氣寫了好幾個“孫中山”,一個比一個大,打上問號。
宋慶齡扔下筆,寫不下去了,眼裏有痛苦的迷惘,也有不可抑製的自慰和激動……她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後來索性披上衣服,走到院子裏去,讓涼風吹一吹發熱的頭腦,可心也可以吹涼嗎?
宋慶齡甚至有些唯心起來。
這是天意嗎?當初姐姐陷入情網時不是告誡過自己“離孫中山遠點”嗎?如今這座火山噴發了,熾熱的岩漿烤化了宋慶齡心頭的冰山。她想起了與父親一起在淺草寺抽的那個上上簽,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四句看上去有點不倫不類的偈語,“大千世界論興衰,遇到貴人好運來”,這貴人能說不是孫中山嗎?“鸞鳳從此鳴高處”,無疑是暗示她將與孫中山“鸞鳳和鳴”了,最後一句是“國事家事有金釵”,有待驗證,這似乎是預示自己日後會成為巾幗英才。
宋慶齡胡思亂想地在院裏走著,心裏一會兒喜、一會兒憂,喜的當然是自己這種珍貴的感情。處在青春韶華年歲的她,不乏追求者,她此前還沒有過任何一次怦然心動呢。
但是,孫中山會接受嗎?她與他的心靈到底有多少距離?能夠碰撞出美麗的火花嗎?孫中山是有妻室兒女的人,又是作為領袖姿態出現的尊者,他即使也有此心,他敢於衝破種種羈絆嗎?
宋慶齡快樂而又茫然,好像在夢中進入了一個五彩斑斕的神話世界,可一旦夢醒呢?
孫中山沒有睡。
聽到腳步聲,孫中山抬起頭來,向外張望了一下,走到窗前。
他看見宋慶齡走出了院子,腳步顯得很沉重的樣子。
孫中山看看時針,已是午夜1時。
他有點納悶,沉思了片刻,來到走廊。
他發現宋慶齡的房間開著,一本日記攤放在桌上,他走了進去。
他用眼睛的餘光看到了日記本上寫得很大的“孫中山”,寫了一大串,都打了問號。
這吸引了孫中山,他拿起日記本,讀了起來,讀著讀著,他的手有些發顫了,血往頭上湧。
他放下日記本的時候,竟是茫然無助的樣子,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了。
他悄悄退出了房間,卻把眼鏡忘在了桌子上,就壓在了日記本上。
孫中山走出她那充滿香草味道的房間時,心仍在狂跳。
這是愛情嗎?不是,又是什麼呢?有忘年交,也有忘年情嗎?這超常軌的感情的山洪是在孫中山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洶湧襲來的,叫他防不勝防。
孫中山不能否認這令他心動的幸福感。他盡量跳出自己的立場去客觀分析,宋慶齡與自己年齡相差如此懸殊,她愛自己的什麼呢?也許隻是一種對名人的崇拜。但是,宋慶齡在日記裏流露的情深意篤的愛慕和由此而來的苦惱、惆悵,那分明又不是幼稚的崇拜。
孫中山的心底難道從來沒有湧動過感情的暗流嗎?他此時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喜歡她的,有她在側,一天都感到精力充沛,想發脾氣時也會得到緩解。孫中山隻是礙於那數不清的有形與無形的障礙,決不敢放縱這暗流變成地上河罷了。他會用理智保持心靈的均衡。
可是,今天宋慶齡的日記卻著實打碎了他的均衡,倉促之間,叫孫中山有點沒法應付,無所措手足了。
冷靜下來,孫中山幾乎是用強製的辦法告誡自己,必須裝得若無其事,不能讓危險的感情潮水泛濫。
已經是東方發白時分了,宋慶齡從外麵走了回來。在廊下,她向孫中山的書房裏瞥了一眼,孫中山歪在沙發裏睡著了,一本書掉在地上。
宋慶齡回到自己房間,有氣無力地躺到了床上,側過身去正要睡一會兒,卻冷丁發現孫中山的眼鏡忘在了日記本上。
她這一驚非同小可,猛然躍起,拿起眼鏡,像拿著一顆能爆炸的炸彈,呆住了。繼而是害羞,她雙手蒙麵,幾乎是氣急敗壞地去扯那一頁日記,扯了一半,她又停住了手,把揉皺了的紙頁輕輕撫平。
她恨自己的馬虎,她為自己心底的秘密暴露給了孫中山而羞赧。孫中山不也是個馬虎的人嗎?偷看了日記倒也罷了,卻把眼鏡忘記在她房中。
宋慶齡像一個被老師發現了錯處的小學生,抵賴已經沒有用了,且看孫中山會是什麼樣的表情。不過,她想盡量別把事情一下子弄得一覽無餘,雙方麵子上都不好看。她決定把他的眼鏡悄悄送回去,給他留點主動。
她從半開的門裏望出去,走廊裏靜悄悄的。
宋慶齡赤著腳,拿起孫中山的眼鏡,高抬腿輕放步地向書房走去。
在書房門口,她猶豫再三,才走了進去,惟恐孫中山醒來,不斷地向他溜一眼。
她就快走到書桌前了,孫中山忽然睜開眼坐了起來。
宋慶齡手裏拿著眼鏡,僵在那裏尷尬已極。
孫中山已經明白了一切,故意問:“天快亮了吧?”
宋慶齡費了很大氣力從窘迫中掙脫出來,舉了舉手中的眼鏡:“我來送眼鏡,你丟在走廊裏了。”
“是嗎?”孫中山心裏好笑,卻沒有點破,“你起來的這麼早?還是一夜根本沒睡?”
宋慶齡含混其辭地“嗯”了一聲,說:“我去燒開水。”逃一樣跑了出去。
孫中山拿起自己的眼鏡,心情複雜地笑了笑。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把眼鏡遺忘在宋慶齡房中,否則他不會睜開眼睛再次讓他們陷入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