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1 / 3)

東京銀座令人眼花繚亂的商店櫥窗裏,各種商品琳琅滿目,令人目不暇接。

孫中山挽著盧慕貞徐徐走來。

盧慕貞來東京已經幾天了,孫中山這次接她來當然是想與她辦離婚手續,可沒法啟齒,幾次話到嘴邊又都吞了回去。

孫中山陪盧慕貞遊京都古城、遊瀨戶內海、鹿兒島,今天又陪她出來逛商店,這是從來沒有的事。盧慕貞是個鄉下女人,不浮華、尚節儉,她也從來沒因這些怨過孫中山,這不是她生活的第一需要。

東京銀座的樓好高啊,仰起臉來看像刀劈斧削的山峰,在白雲下像在晃動旋轉,像隨時能倒坍下來一樣,街道也好像被擠成了窄窄的一條縫。

孫中山問:“東京大不大?”

盧慕貞說:“可比廣州大多了。”

孫中山指著川流不息、比肩繼踵的行人說:“銀座總是人山人海,晚上人更多,人推人,幾乎走不動。”

“這地方我呆不了,”盧慕貞說,“太吵,人擠人,像罐頭裏的魚,還是咱翠亨村好,吸口氣都清清爽爽的。”

孫中山把盧慕貞領進了一家上等人才有可能光顧的服裝店,巴黎的時裝在這裏也應有盡有。

一見他們進店,從經理到店員立刻一齊打躬微笑謝謝關照,不管你想不想買,爭先恐後把各式高檔時裝往你身上比量,似乎是他們的本分。

盧慕貞站在櫃台旁的穿衣鏡前有點手足無措。四五個滿臉堆笑的店員拿著各色麵料的時裝在盧慕貞身上比量,櫃台上還堆了一大堆。店員們施展平生練就的本事,大聲地、不厭其煩地在動員盧慕貞買下來,這個說,“這件你穿上太漂亮了”;那個說,“太太穿上這件晚禮服,出席天皇的禦宴也會引來羨慕的目光”;也有的說,“這件衣服簡直就是給你裁的一樣……”

盧慕貞被她們吵得暈頭轉向,不斷地想擺脫包圍。

孫中山在一旁看著樂。

盧慕貞求救地說:“科兒他爸,快走吧,我什麼也不買。真的,我不受這個罪。”

孫中山說:“你今個敞開買。你跟我半輩子了,我沒陪你逛過一次街,沒陪你買過一件衣裳,今天我全都補償過來。”

盧慕貞說,她若是穿上這種花花綠綠的衣服,不成唱戲的了?回到翠亨村去,鄉親們還不得把她當成妖精啊!況且,種菜、喂鴨、替人漿洗衣服的農婦,能穿得出這個嗎?她知道孫中山的心,她無法承受,無福消受啊。何況,聽聽那價錢吧,簡直是天價,她腰纏萬貫也不花這個冤枉錢。

盧慕貞已經掙脫著逃走了,一群大失所望的店員們又包圍了孫中山。

孫中山寫了個紙條扔給店員們,店員們一齊鞠躬,異口同聲地高叫:“謝謝關照。”

孫中山下樓追盧慕貞去了。

孫中山好歹又勸著哄著地帶她逛了一家首飾店,盧慕貞更不感興趣,她一生裏惟一的一件首飾是套在手腕上的一對廉價的綠石手鐲,是她出嫁時娘給她的陪送。

他們走得腿都酸了,一無所獲。

孫中山和盧慕貞兩手空空地走著。盧慕貞手裏提著一縷韭黃,她說:“在日本買到韭黃可不容易,回去我給你炒牛肉加韭黃的合粉。”

孫中山說:“前麵那家伊藤店,是東京最有名的老店,貨最全,成色也好,進去逛逛?”

“饒了我吧,”盧慕貞說,“我再也不進商店了,像要吃了我。”

孫中山笑了起來,揚手叫來一輛馬車。

晚風越牆而過,搖響了大大小小的風鈴。

在廚房裏做炒合粉的盧慕貞說:“拴在房簷子下的小鈴鐺是幹什麼用的?”

倚在廚房門口看她做飯的孫中山告訴她這是風鈴,日本人喜歡吊在房簷子底下,風一吹,叮叮咚咚的好聽,也有人說避邪的。

“你還有這個閑心?”妻子笑笑,說,“這不是你吊上去的吧?”

孫中山老實地說:“是宋慶齡掛上去的,她各處買這個,都是從寺廟裏買的。女孩子嘛,都喜歡這東西。”

一絲不易覺察的幽怨浮上了盧慕貞的臉龐,但一閃即逝。

孫中山抽了抽鼻子,說:“好香,我有好幾年沒吃過你做的飯了。”

盧慕貞把合粉盛到盤子裏,說:“你是吃百家飯的人。”

“是呀。”孫中山伸手去抓合粉。盧慕貞打了他一下,“怎麼還是老毛病。”

孫中山還是抓起一點扔到了口中,連說:“香,太香了。”

盧慕貞說:“你這個樣子,哪像個領袖?我聽人家說,你所到之處,都是幾萬人狂呼亂喊的,把你當成了聖人一樣,若是人家知道你嘴這麼急,抓飯吃,不笑掉大牙才怪。”

“這很可悲,”孫中山說,“連你都認為我該和常人不一樣了,那我可真沒什麼意思了。”

宮崎滔天、梅屋莊吉,還有廖仲愷他們都排上了隊,爭相輪流要請盧慕貞吃飯。她是個懶於交際的人,不慣熱鬧場麵,怕麻煩,倒不如在自家喝一碗稀飯香甜。

孫中山與盧慕貞相對而坐,吃著可口的家鄉飯菜。

孫中山幾次看她,都是欲言又止。

盧慕貞低著頭吃飯,盧慕貞不時地把好吃的挑到他碗中。

盧慕貞往口中扒著飯,底下露出了個大肉丸子。她看了他一眼,眼裏有了淚,又趕緊垂下頭去,想把肉丸子夾出來。

孫中山伸出筷子壓住她的筷子:“你總是這樣,一點好的也舍不得自己吃。”

盧慕貞想,從前,他也總是把魚啊、肉啊偷偷埋在她碗底下……她的淚水終於流了出來。

孫中山心裏也很不是滋味。

這時門外有人叫:“這裏是孫先生的家嗎?”

孫中山答應著迎出去:“是的,請進。”盧慕貞向院子裏望過去,有四五個商店店員擁了進來,正是白天勸她買衣服的人,她認了出來。這些人懷裏抱著、手裏提著華麗的衣箱、帽盒,進到客廳,放下。

孫中山給了錢,說:“謝謝,喝杯茶再走吧?”

店員們說:“謝謝關照,我們走了。”

屋子裏複又靜寂下來,孫中山正在那裏看衣箱裏的衣服。

盧慕貞走過去:“你花這冤枉錢打扮我幹什麼呢?”

孫中山把一件呢大衣披到盧慕貞肩上,又把一頂法國式有羽毛的小紅帽扣到她頭上。

盧慕貞照照鏡子,說:“我這不成了妖精了嗎?”

孫中山說:“你還是很漂亮的。”

盧慕貞在鏡子裏心情複雜地望著他。

晚飯後,盧慕貞在階下搓洗著衣服。

月亮隻剩了很少的一半,不很亮。石門燈和廊下的燈光倒是把院子映得亮堂堂的。

孫中山從書房裏出來,說:“不要洗了,今天走累了,明天再說吧。”

盧慕貞說:“不累。我還能為你洗幾回呢?”言語中有點淒涼。

孫中山說:“明天我陪你去看富士山,去奈良看廟,你多呆些日子,我再陪你去北海道的劄幌,那裏的風光很獨特。”

盧慕貞說:“我哪也不想去了。你那麼忙,我也不忍心打擾你。我……要回去了。”

“怎麼剛來就想走!”孫中山說。

盧慕貞說:“該回去了。我已叫何香凝給我訂船票了。”

孫中山說:“你要多呆幾天,我……”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盧慕貞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沫,專注地看了孫中山一會兒,問:“你這次接我來,是有事情要對我說吧?”

孫中山心裏很不好過,竟然鬼使神差地否認說:“啊,沒事,就是接你出來住一段。”

“不對吧?”盧慕貞的口氣有點逼人。

孫中山再次否認:“真的沒事。”

盧慕貞說:“有什麼不好說的?我們共同養育了3個兒女,孫蜒死了,好在這兩個孩子也都長大成人了,我沒什麼對不住你的,也沒什麼操心的事了……”

一席話說得孫中山流出淚來,他握住了她的手,低聲叫著:“慕貞……”

盧慕貞說:“這麼多年,你到處逃亡,你是屬於國家的人,我幫不上你什麼,也不能為你分憂,這是我心裏最難受的。甚至,我連一個女人的義務也盡不了,從前四姑沒病的時候,我心裏還放點心。我成了你的累贅。”

孫中山說:“你不要這樣說……”

盧慕貞說:“我知道你有話要對我說。你不說,我說,咱們離婚吧。”

孫中山為之一震,盡管這是他想要說的,可在他內心受著煎熬的時候,這不好說出口的話反倒由盧慕貞口中道出,對孫中山來說,依然是沉重的,令他心靈震顫的。

盧慕貞看了孫中山一眼,說:“我不出這個手續,你就沒法再找一個合適的人,我心裏也不安。”

孫中山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那個姑娘對你怎麼樣?”盧慕貞問。

“你是說——”孫中山沒敢貿然否認,也不敢突然承認。

“宋慶齡啊。”盧慕貞說,“我都知道了,隻要她對你好,我就放心了,你不要考慮我能不能承受,我有兒有女,老來也不會太孤單,就是將來我動彈不了時,我們夫妻一場,你也不會看著我挨餓吧?”說到此處,她終於撐不住失聲慟哭起來。

袁世凱的皇帝夢已經做了很久了,不然他也許不會冒那麼大的風險與日本人簽訂21條,賣國也是利益的驅動。

想當皇太子的袁克定成了袁世凱稱帝的一大支柱。

這一天,袁克定、朱啟鈐來報喜了,他們抱了很多請願信進來。皇帝是袁世凱一手廢除的,現在他又出爾反爾自己想當起皇帝來,總是要自圓其說才好,惟一能讓人信服的理由是上萬民表,讓百姓說話。如果天下黎民都爭相勸諫袁世凱龍袍加身,自己再虛情假意地推讓一陣,那麵子上就好看得多。

袁家書房長案上的勸進信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了,楊度、朱啟鈐他們今天又抱進來一大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