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卓文到底還是沒有露麵,父女倆決定“智取”。
宋嘉樹打量著打扮入時的慕菲婭,說:“朱小姐請坐。振華紗廠我知道,是大工廠。隻是令尊大人無由相見,已久聞大名。”
慕菲婭坐下,問:“靄齡大姐走了嗎?”
“走了,她媽陪著去山西的。”宋嘉樹說。
慕菲婭說:“上海醫院先進,外國大夫也多,到山西那土地方去生孩子,萬一……那是不大保險的。”
“走前找最好的婦科大夫看過了,”宋嘉樹說,“胎位、胎音都正常。他們山西人有個說法,不興在娘家生孩子。隻好入鄉隨俗。”
慕菲婭笑笑,問:“慶齡二姐在嗎?”
“在,在,”宋嘉樹說,“在她房裏睡覺呢,要不要叫她?”
“叫她多睡一會兒吧。”慕菲婭告訴宋嘉樹,她和靄齡是同學,在美國一起讀過書。
“你也是威裏斯安女子學院的?”宋嘉樹覺得有了共同語言。
慕菲婭說:“是。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她去山西前,特地來找我,說你們家都為慶齡姐姐操心,希望給她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
“是這樣,”宋嘉樹說,“倒不是找不到,她輕易看不上。”
慕菲婭說:“是呀,慶齡姐姐水晶似的人兒,萬裏挑一,是要好好挑一挑,選一選啊。”
宋嘉樹問:“叫你費心了,有什麼合適的人家嗎?”
慕菲婭說:“我有一個在教會中學的同學,她哥哥很不錯,他的祖父是有名的大人物了,盛宣懷,你不會不知道吧?”
宋嘉樹道:“盛宣懷?那是與張之洞、李鴻章齊名的洋務派領袖啊,這個門檻高啊。”
慕菲婭說:“他的孫子去年剛從美國哈佛大學畢業,是經濟學博士,今年28歲,一表人材,能操5國語言。”
宋嘉樹喜形於色,問:“他現在從事什麼工作?”
“在英國人的太古公司裏做事。”她說。
“好,家庭根基好,學業好。”宋嘉樹不由得擊掌讚道,“你向他家提起過我們了嗎?”
“當然。”慕菲婭說,“他家上上下下都滿意,我就到府上來了。”
宋嘉樹轉而又變得沉鬱了,他說:“我這二女兒,脾氣個別,有時候我說什麼她不往心裏去,小朋友們的話她倒肯聽。伯伯托你去勸勸她,把這門親事撮合成,我不會虧待你,怎麼樣?肯幫我這個忙嗎?”
慕菲婭問:“伯伯怎樣優待我呢?”
宋嘉樹說:“我遍訪名城,為你物色一個好女婿,總行了吧?”
慕菲婭笑了起來:“伯伯打趣我。”
宋嘉樹說:“去吧,你上樓去吧,她在一上樓右側的房間。”
慕菲婭點點頭,說:“伯伯等我好消息吧。”
聽到敲門聲,在床上看書的宋慶齡懶洋洋地在床上翻了一個身,不理不睬。
後來慕菲婭說話了:“是我呀,我是慕菲婭,你聽不出來嗎?”
宋慶齡從床上跳下地,光著腳拉開門,伸手把慕菲婭拉了進來,驚喜地叫:“你怎麼來了?”
“噓,”慕菲婭拿手指頭在口唇上一豎,示意她不要聲張。她小聲說:“我現在是朱小姐,振華紡織廠老板的千金。”
宋慶齡抿嘴樂了,拉她坐到沙發上。
慕菲婭一眼看到,宋慶齡的樓窗外麵釘上了鐵條,有手指頭那麼粗。她吐了一下舌頭,指指窗戶說:“崔鶯鶯被軟禁了?”
宋慶齡歎了一聲。
慕菲婭說:“我和父親一起來的,是奉孫先生之命來上海,專程來接你回東京的。”
宋慶齡說:“我盼著這一天呢,我想孫先生不會對我遲遲不歸置之不理的。”
“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慕菲婭說宋慶齡走後,孫先生托人把他夫人盧慕貞接到日本。
“幹什麼?”宋慶齡有點緊張。
“別緊張,是好事。”慕菲婭說,“孫先生真仗義,他怕委屈了你,和元配夫人辦了離婚手續。”
宋慶齡對這事雖在意中,聽來依然震動:“這麼快?他固然是為了我好,可盧夫人的承受能力……”
“你們幾個,可真是好人全湊到一起了。”慕菲婭告訴她,沒等孫先生張口,盧夫人早提出離異了,和和平平,其實也無所謂,盧夫人回去了,仍然住在孫家,孫科仍然叫她媽,也不是什麼傷害,盧夫人本來是個賢妻良母式的人。
宋慶齡問:“孫先生他……好嗎?”
“別隻管問別人了,”慕菲婭說,“你可是瘦了一大圈了。”
宋慶齡焦急地:“孫先生到底怎麼樣,你快告訴我。”
“他倒也沒什麼,男人都是那樣。”慕菲婭故意說,“天天有歌舞伎陪著,也不算寂寞。”
宋慶齡不但不生氣,反倒撲哧一下笑了。
“你笑什麼?”慕菲婭問。
“他若那樣荒唐,就不是孫中山了。”宋慶齡說。
“難怪你愛上了一個年齡可以做你父親的人,”慕菲婭感慨地說,“你們真是相互信賴呀。
告訴你吧,自你走後,孫先生茶飯無心,人又黑又瘦,梅屋夫人看著不行,才去找了陳其美、廖仲愷兩個叔叔,不然我也不會來,就怕你在上海拔不出腿來,果然如此。”
宋慶齡問:“有什麼良策救我?”
“有了。你父親聽說我給你找了盛宣懷的孫子為男朋友,迫不及待地讓我來勸你呢。你就假裝答應就是了。”
宋慶齡格格地樂起來,想想不對,又連忙捂住了嘴。
宋慶齡實在沒有編謊的本事。她對盛宣懷家的親事答應得太快了,這反倒引起了宋嘉樹的懷疑。
結果宋嘉樹足不出戶,就打聽到了消息,令他怒不可遏,坐在房子裏罵慕菲婭是壞女人。哪裏有個振華紗廠的千金?盛宣懷根本沒有孫子。
謊言戳穿,宋嘉樹對孫中山更恨了,這導致了他對宋慶齡的防範更嚴了。
朱卓文無計可施,隻好深夜劫人出逃了。
到了約定出逃的日子,宋慶齡及早準備好了簡單行李,天沒黑就盼黑天。10點鍾了,院子裏靜悄悄的。宋慶齡望望對麵父親的房間,他還沒睡,不時地咳嗽一聲,人影在窗上閃動。窗外傳來隱隱雷聲。
宋慶齡向外張望著。
她怕年邁犯困的老阿媽睡著了。她如果沒有老阿媽這個同盟軍,那可真是不堪想像了。
老阿媽怕自己打瞌睡,在樓下仆人房裏一直不敢坐下,困急了就用錐子在自己手背上紮一下。
終於,阿媽聽到外麵學貓叫的聲音。她悄悄開門走到院子裏,把小角門打開,慕菲婭帶著個拿了大撬棍的男子輕手輕腳跨進院子。
朱卓文守候在院外,那裏備好了一套馬車。
阿媽找來一張梯子,然後附慕菲婭耳畔說了句什麼,自己悄悄離開了。
慕菲婭見雇來的人豎起了梯子,一擺手,那人以猴子上樹的敏捷動作攀到了窗下,側著身子,用大撬棍把封窗的鐵條撬彎,中間形成一個橢圓形的洞,他自己伸進頭去試試,向下麵的慕菲婭點點頭。
宋慶齡早已急不可耐地開了窗子,把幾件行李遞出去。天上沉雷滾滾,天要下雨。
那人接了行李,扔下地,又扶著宋慶齡小心翼翼地下了梯子。
慕菲婭說了聲:“快走。”拉起宋慶齡就跑。
老阿媽悄無聲息地走來,把一個飯盒塞到宋慶齡手中,飯盒是熱的,她不用打開也知道,是棗泥餡的粘團子。這是老阿媽的拿手戲,小時候宋慶齡背著書包走出家門時,阿媽也總是把熱飯盒這樣塞給她。此一時彼一時,那時阿媽身強力壯,走起路來一陣風,現在是老眼昏花、一步一顫了,這回一分手,哪知道還能不能見到?
宋慶齡一陣心酸。
老阿媽附在她耳朵邊說:“別恨你爸,當父母的沒有不為兒女好的……”
這一說,宋慶齡更撐不住了,她忽然覺得父親好可憐,自己這麼一狠心扔下他遠走高飛,萬一他有個山高水低,自己不是要後悔一生嗎?
宋慶齡真是太難了,愁腸百結。慕菲婭見她這樣,惟恐壞事,不由分說,拉起她就走。
宋慶齡跑到大門口了,忍不住回眸看了看父親那亮著燈光的窗口,她的心在隱隱作痛,她更加可憐自己的父親了,忍不住流了淚。
慕菲婭推了她一把:“再拖,你父親發覺可走不成了。”
雷聲越來越密,粗大的雨點從天上砸下來,砸得鐵皮屋頂丁冬作響。
宋慶齡朝著那扇有燈光的窗子跪了下去。
就要開船了,宋慶齡不肯回到艙裏,她總幻想著父親會來追她,不顧一切地追到碼頭上、追到輪船上來。
她終於沒有盼到宋嘉樹的身影,粗獷的、令她肝腸寸斷的汽笛聲就這樣伴她漸漸消失在黃浦江的蒙蒙細雨中。
因為吃了安眠藥,宋嘉樹比每天醒來得遲了一點,他發現宋慶齡出走,一時覺得天昏地暗,他忘了叫自己的車,拿了一把傘衝入了雨簾中。
這是一個風雨交加的早晨。
雷聲、雨聲、風聲交織在一起,路上的行人奔跑著躲雨。
宋嘉樹在雨中奔跑著,來到了碼頭。
大風把他的傘鼓翻了一次次,他一鬆手,傘落到了浪濤翻滾的黃浦江,自己也趔趄了一下。
他冒著大雨在拚命奔跑。他看見一艘客輪正在緩緩離岸,悶啞的汽笛聲像是要把他的心撕裂。
他全身都濕透了,頭發一綹綹地耷拉到臉上,他望著開走的黑色巨輪,他舉臂呼天,風雨中沒人能聽清他呼喊的是什麼,也無法分辨滾動在他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秋風秋雨無情地抽打著宋嘉樹,梧桐葉子滿地翻滾著。他眼睜睜看著那黑色的怪物載著他心愛的女兒駛向了無垠的大海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