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用手指輕輕抿去他麵頰上的淚珠,說:“別說傻話,你不是有心在中國共和勝利了之後,要息影泉林,漁樂為生嗎?我也想與你結伴呢。”
黃興說:“那隻證明我的天真。革命遠沒有成功,雖然袁世凱死了,也不容我們樂觀。”
孫中山點點頭。
黃興說:“過去,我衝撞過你,給你添過麻煩,在我走前,向你道個歉,我想當麵聽你說聲,你不記恨我。”
孫中山再也忍不住了,珠淚雙流地低聲叫道:“克強,別這麼說,你沒有什麼可道歉的,我們都不是完人,我也有很多不是呀……”
黃興一陣陣上喘、氣逆,緩了一下,他又拉住孫中山的手說:“我要走了,不能與你攜手了,我在九泉下若能助你一臂之力多好,我祝願你帶領我黨同誌、帶領我們這個苦難深重的民族,走上幸福之路……告訴我好消息,我會在奈何橋上等著……”又對身邊的朱執信說:“堅定地跟中山先生走,千萬不能內亂了……”
說畢,他的手漸漸鬆開,已經溘然長逝了。
孫中山這天沒在家,馬湘替他接待了4個加拿大華僑,他們都與孫中山有交情,又都是老同盟會員,這次是帶了一筆錢回上海來,想辦一間化妝品廠的。
他們見馬湘和幾個衛士在外麵買來一堆又蔫又爛的菜,感到奇怪,就問,是不是喂兔子的?
馬湘大樂起來,他說:“這你可是罵咱大總統了,這是給他買的菜。爛的便宜,可以從中挑出一些好的來。”
幾個華僑大為驚訝,細問才知道,孫中山這裏七八個人用膳,每天的菜金不準超過兩元,基本是粗茶淡飯的底層人生活。他們起身看了看環龍路63號這棟房子,也是油漆駁落的陳舊屋舍,馬湘說下雨時還漏。幾個華僑還以為這是孫中山的私產,一問才知道是花65元月租金租來的。
感慨一番過後,他們幾個人嘀咕了一陣,不等孫中山回來就走了。
他們放棄了興辦化妝品廠的想法,4個人湊份子買下了法租界內莫裏哀路的一棟房子,送給孫中山住,孫中山不肯要,他們就要下跪,求孫中山住。
於是孫中山搬到了這裏來,那真是一步登天了。
莫裏哀路在法租界內,是鬧中取靜的地方,茂密的法國梧桐蔭天蔽日,梧桐林中掩映著一棟灰色的二層小樓,粉牆上攀扶著層層疊疊的紫藤。
馬湘帶著從美國歸來的孫科從院外走來。
進了樓,越過會客廳,上了樓,是孫中山的書房。四壁圖書琳琅滿目,書桌上放著一遝沒寫完的文稿,孫科翻翻,標題是《建國方略》。
孫中山不在,馬湘為他泡了茶,孫科隨意地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站在那裏看。
一陣腳步聲傳來,孫中山穿著拖鞋,手裏拿了一本書從臥房走來。
孫中山高興地說:“我計算著你坐的船該到了嘛,你怎麼不發個電報來,好去接你。”
孫科說:“我哪有那麼大的譜啊。”
孫中山擺擺手,示意兒子坐下。
在孫中山麵前,孫科依然顯得拘謹。
孫中山手上翻弄著《都市規劃論》,說:“你這篇論文我仔細讀過了,很認真,有想法,隻是,你別忘了中國國情。我們國家窮,比西方低一個台階,起點不一樣,國民素質不一樣,必然製約著你的規劃不能依樣畫葫蘆。”
孫科說:“是。”
孫中山笑了:“這不是簡單的是與不是的問題,你在我麵前,不要惟惟諾諾的,我們是父子,又是同誌,還應該是知心朋友。”
孫科又說了個“是”。
“又來了。”孫中山說,“孺子不可教也。”
孫科這回開心地笑了。
孫中山問:“你住在哪裏?”
孫科說:“住在張靜江那兒。”
“家裏也很寬敞。”孫中山告訴他,這是4個加拿大華僑見他住得太寒酸,合夥出資給他買了這棟房子,讓他回來住。
孫科說:“不了,我有很多朋友,哪都能放下我一張床。”
孫中山說:“自己家裏有房子,卻執意要到朋友家去住,是不是因為她呀?”她,當然指的是宋慶齡。
孫科說:“不是。”
“你還沒有見過宋慶齡吧?”孫中山問。
孫科搖搖頭。
“她今天出去了。”孫中山說,“你對父親這樁婚姻有什麼看法?”
孫科眼睛望著別處,說:“娶什麼樣的女人這是父親的事。”
“我知道,你是不讚成的。”孫中山說,“你在信中從沒提起過她,也從沒有過半句問候。”
這是平靜的責難。
孫科有些激動了:“假如父親設身處地地為我想想,你有什麼不能理解的呢?我在遙遠的翠亨村,還有一個兩鬢斑白的母親,我的心思就是不言而喻的。”
孫中山駁不倒兒子,沉了半天,歎了口氣:“我不勉強你,不過,你接觸了就知道了,她是個優秀、寬容的女性。”
孫科不卑不亢地說:“那就保持相當的距離不是更好嗎?霧裏看景,更娛人眼目。”
孫中山知道無法把兒子拉近,隻好說:“隨你吧,你可以走了。她快回來了,不見就不見吧。”
孫科這時從皮包裏拿出一個禮盒,裏麵是一條女式羊絨披肩,他把禮盒遞到孫中山手上,說:“請爸爸替我轉交吧。”
孫中山接過禮盒,隻見盒上寫著“宋女士笑納”幾個字,就忍不住笑了:“我兒子管他的繼母叫宋女士,新鮮,這可是開了中國倫理道統的先河。”
孫科笑笑,沒有說什麼。
孫中山掂了掂禮盒,放下,說:“她見禮品,自然要問到我們家的碩士哪裏去了?見物不見人啊。我怎麼對她說呢?”
“隨你便好了。”孫科轉身走了一步,又說,“你可以說,我要先回南邊去看看母親,這理由成立吧?”
孫中山隻好點點頭。
孫科走後,孫中山又開始奮筆疾書,桌子四角,堆滿了打開的參考書。
宋慶齡悄然上來,孫中山不覺。他右手在寫字,左手去端茶杯,發現茶已幹了,卻又不願打斷思路,寧可渴著,仍在寫。
宋慶齡笑笑,給他的茶杯裏注了水。
孫中山這才抬起頭來笑了:“你回來了?”
宋慶齡掛起大衣,說,幾位教授她都找了,都答應來,他們支持他寫《建國方略》,願為他提供數據。
“蔡元培走了嗎?讓他也來。”孫中山說。
宋慶齡說:“走了。總算真的到北京大學去當校長去了。你為什麼推薦他去呀?”
孫中山說:“他有學問,思想開通,我們革命黨人要想實業救國,要掌握教育,科學與教育是《建國方略》裏的堅實基礎呀。”說到這裏,他從櫥櫃裏拿出孫科送的禮盒,遞給宋慶齡:“這是給你的。”
宋慶齡看了看,問:“孫科回來了?”
“回來了。”孫中山淡淡地說。見宋慶齡平靜得沒事人似的,忍不住問,“你不問問他住哪?”
“他本來應當住到家裏來。”宋慶齡說,“如果他不住家裏,那必是因為我,我問多了豈不討厭?將來他願意見我的時候,自然就見了。”
孫中山不禁歎道:“都是很想得開的人啊。”
孫中山閉門著書立說的日日夜夜是辛苦的,卻也是充實的。
人們總是在教訓中匡正自己,孫中山也不例外。當他在上海埋頭著書,專心搞實業建設規劃時,他逐漸認識到通過妥協及合作之路,用《臨時約法》和國會來約束擁兵自重的封建軍閥從而在中國推行他的三民主義那是幻想。去掉了皇帝,又來了皇帝、來了軍閥,革命遠沒有成功。1917年7月,為了反對假共和,實現真共和,維護主權在民的最高原則,反對軍閥以個人私欲代替法律的“人治”,孫中山開始運動在滬的海軍總長程璧光參加鬥爭。7月6日,孫中山偕廖仲愷、朱執信等南下,樹起護法大旗,滯留津滬的150多名議員紛紛抵達廣東。孫中山召開了國會非常會議,通過了政府組織大綱,中華民國政權由大元帥行使,對外代表中華民國,孫中山當選為大元帥,在廣州河南士敏土廠就職。
孫中山第二次執掌了治國大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