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以後,段祺瑞的代表許世英在客廳外麵筆挺地坐著,等待孫中山接見。
汪精衛走了出來,說:“對不起,孫先生方才在打針,叫你久等了。”
果然見一外國醫生帶著女護士從裏麵出來。
許世英說:“沒關係,孫先生身體要緊。”
孫中山走了出來:“對不起了,許先生。”
許世英趨前一步,與孫中山握手。
孫中山說:“段先生好嗎?”
許世英說:“段先生本來要親自來天津迎先生的,因瑣事拖累,不得分身,特派小弟前來問候先生貴恙,段先生聽說先生抱清恙,良深馳念,讓我代告,尚望加意珍攝,早日康複。”
孫中山笑了,說:“許先生不愧為段先生的得力助手。我到天津才病的,又沒發表公報,段先生怎麼會未卜先知,派足下來慰問病情呢?”
許世英絲毫沒有赧顏之相,他說:“旅途勞頓,畢竟年紀大了,難免會有小病。”
孫中山說了句:“請用茶,”話鋒一轉,說:“聽說段先生發表了一個’尊重條約、外崇國信‘的宣言?”
許世英說:“這事的起因是9日美、英、意、法、日、比、荷7國公使聯名給段執政照會,如果新政府不承認以前所訂條約,他們就不承認我們的政府。”
孫中山問:“外間傳,段執政已照會7國,答應尊重從前一切不平等條約,有這事嗎?”
“確有其事。”許世英說:“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孫中山怒道:“我在外麵聲嘶力竭地喊,一定要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你們在北京偏偏這樣奴顏婢膝地賣國,這是什麼道理?你們要升官發財,怕那些洋人,要尊重他們,為什麼又歡迎我北上呢?”
許世英惶悚地起立,無言以對。
汪精衛不失時機地說:“方才有一封江西來電。北伐軍張輝瓚師與朱培德、李明揚兩部占領了萬安,正向吉安推進。”
孫中山說:“好。任命桂軍韋冠英為第一軍軍長,伍毓瑞為第二軍軍長,劉震寰為第3軍軍長的令發下去了嗎?”
汪精衛說:“已經發下去了。”
孫中山疲倦地閉上眼。
許世英站在一邊沒趣,正要悄悄退出去,孫中山又睜開眼,對汪精衛說,“替我起草一個手令,我要親手簽字,中國國民黨黨員不得在段的執政府內任任何官職。恥辱!”這是給段祺端一個眼色看。
汪精衛說:“我馬上起草。”
許世英三腳兩步地溜了出去。
汪精衛說:“現在看來,我們去不去北京已經失去原來意義了。馮玉祥沒有鬥過段祺端,我想,馮將軍不好意思見你,才躲到張家口去了。”
孫中山說:“去北京,還是要去。你發電給段祺瑞,告訴他,我希望早日到京,隻因肝病纏身,隻能延緩幾日。”
汪精衛說:“是。”
宋慶齡端了一碗湯藥進來,說:“蔣介石來了專電,說廣州大本營根據你的意思,議定3路出兵東征陳炯明。”
孫中山說:“很好。桂軍、滇軍固然要信任,主力要靠我們的黃埔學生軍和粵軍,讓蔣介石把詳細作戰計劃報來。”
宋慶齡說:“你在病中,就不要過問得太細了吧。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嗎?”
孫中山說:“軍閥,政客,都靠不住。北伐軍遲早要北上,沒有鞏固的後方不行,我們不能永遠不記教訓。”
宋慶齡說她聽說馮玉祥辭了陸軍檢閱使後,段祺瑞又允許他回張家口去擴軍,把察哈爾、綏遠和京兆地方給他的國民第一軍當地盤了。
孫中山說:“馮玉祥在天台山,離這不遠,他不來見我,是怕段祺瑞懷疑他與我太密切,對他不利呀。”
宋慶齡歎口氣:“誰是真朋友啊?”
孫中山用玩笑口吻說:“你呀,一生不變的隻有你。”
天漸漸晚了,宋慶齡在臥房和客廳裏點燃了大大小小幾十根蠟燭,孫中山剛想問為什麼,猛然想到,今天是聖誕節平安夜。
宋慶齡早已開了留聲機,屋子裏響起平安夜那迷人的《聖歌》旋律。
宋慶齡看見,一聽到這歌聲,孫中山的眸子裏出現了不多見的溫馨。怕他累,宋慶齡讓孫中山半躺在銅欄杆的大床上,自己則坐在靠床的咖啡色沙發上,高腿花架上的明燭亮晃晃的。
孫中山伸出手來,宋慶齡的手與他輕輕握在一起,孫中山和著唱片輕輕吟唱,宋慶齡也唱起來。
“寂靜夜,神聖夜……”這優美的旋律回蕩在房中,縈繞在兩個基督教徒的心上。
宋慶齡輕聲問:“你知道聖歌平安夜的來曆嗎?”
孫中山說:“我不是一個虔誠的教徒。我仿佛聽牧師說過,平安夜的作者並不是一位作曲家,好像是神職人員。”
宋慶齡點點頭,說,隻有神職人員才能這麼投入地寫出這樣深入人心的曲子,這是音樂與神聖的完美結合。
據宋慶齡說,這支家喻戶曉的曲子本是羅馬天主教的助祭約瑟夫·莫爾所譜寫的,原本是為主和新降生的嬰兒所作的。莫爾本人是個私生子,因為這不名譽的身份,他一生都當助祭,不可能晉升為神父。所以他自己說過,《平安夜》是為那些私生子、新教徒,為所有被排斥在天主教堂外的人所作。但這首歌卻一直未能流傳,直到1818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因為老鼠的緣故,使這首《平安夜》走入了大大小小的教堂,走入了家家戶戶,走入了人們的心靈。
孫中山很感興趣:“這麼說,唱這支歌的人應該感謝老鼠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宋慶齡娓娓地訴說起來。原來那年奧地利薩爾茨堡教堂聖誕夜裏聖誕彌撒開始後,教堂神父發現管風琴不響,細看才知道,管風琴被饑餓的老鼠群咬得千瘡百孔,沒有音樂的彌撒豈不大煞風景嗎?神父這時不很情願地求助約瑟夫·莫爾了,莫爾彈著吉它唱出了《平安夜》。這首曲子很快唱出了薩爾茨堡、唱出了奧地利,飛越阿爾卑斯山,到了德國,已經傳唱了一百多年。
最後宋慶齡慨歎地說,幾乎所有的聖徒都會唱《平安夜》,幾乎所有的聖徒都不知道約瑟夫·莫爾的名字。這首溫暖、慰藉過億萬人心靈的歌,沒給莫爾帶來過一分錢的收入,據說他死的時候,連買棺材的錢也沒有。
孫中山說:“這又是一個人間的基督。”
《平安夜》的旋律反複地演奏著,孫中山撫著宋慶齡的秀發,說,這是他們在一起度過的第十個平安夜,會不會是最後一個平安夜呢?
他為了不讓宋慶齡傷感,他沒有把這不吉祥的預感說出來。
唱片劃到頭了,宋慶齡要關閉留聲機,孫中山不讓,叫她再重新換了磁針,再放。
宋慶齡並不完全領會孫中山此時百感交集的內心世界。
這是1924年的除夕,朔風裏卷揚著小雪花在彤雲密布的北京城上空飄灑。
古老的前門站沸騰了,到處湧動著旗海、人潮,學生、工人、職員和市民幾萬人,舉著旗、奏著樂,冒著凜冽的風雪擁在站前,比肩繼踵,在等待孫中山的專列從天津來,這一帶的交通為之斷絕。
京畿警衛司令鹿鍾麟坐在插有“戍”字旗的敞篷車上,在開路軍警摩托車護衛下,一路鳴笛馳來,終於陷入了人群大海中,走不動了。
鹿鍾麟焦灼地向前麵張望,親手按喇叭,也無濟於事。但見大幅的橫額、標語在風中舞動,橫幅寫著“歡迎首倡三民主義、開創民國的元勳孫中山先生”、“中國革命領袖孫中山先生萬歲”。兩麵大幅標語大書:歡迎民國元勳革命領袖孫中山先生蒞京!北京各團體聯合歡迎孫中山先生!
鹿鍾麟帶衛兵下了車,在人群中擠了一會兒,始終擠不到前麵去,他皺起了眉頭,轉身又上了汽車,下令:“退回去,去永定門站!”
反正孫中山的專列首先通過永定門站,那裏不會有群眾歡迎,鹿鍾麟想讓孫中山在那裏悄悄下車進城,對於肩擔警衛重任的衛戍司令來說,第一位的是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