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霸王
就像十八年前一樣,誰也沒預料到戰爭會來得這麼快,甚至連齊輝、段揚都覺得突兀。大金東部由龍眼、雲韶、金宏主掌水師及陸軍,於征元二十年正月十六出兵東傅。而北方,齊輝之子齊征率十萬大軍南下,於次日進攻東傅以北,成兩麵夾擊之勢,勢將東傅滅於旦夕之間。季海令三王收攏各國商會錢財,不過一月之間,季氏商會的資金全部回籠,整個季氏基本隻剩骨架,這個生於他們二人之手,最終也葬送於他們之手的商會就像一抹驚鴻傳奇,在後世的野史典故上,書寫著不同的傳說。為什麼要將這棵盤根錯節的大樹徹底鏟除?原因很簡單,它既可以安邦,亦可以毀邦,今天是季海執掌季氏,它就是朝廷的一個助力,將來的下一代掌門未必會與朝廷這麼親密。所謂天無二日,國無二主,讓這麼大勢力的季氏商會活在世上,誰能保證它將來不會是朝廷的一大阻力?既然如此,毀了它才是最好的辦法。
這一次是季海跟金謀聯手的最後一戰,早在五年之前季海懷上第三個女兒時,她的生命就已經在賭了,他說過要讓她看到他稱霸的那一天,就一定要做到,而她撐著重病,也是在堅持自己的諾言,一定要陪著他走到最後。
金謀留軍十萬駐紮在北疆,齊輝亦留軍十萬與其對麵而立,隻等東傅戰果一出,他們就會揮兵相向。東皇段揚絲毫沒機會與這兩位亂世梟雄成為對手!
金箏早於年前就出嫁北齊,成了齊輝的兒媳,十六歲的她還不知道自己將要麵對的是如此的局麵,親生父親與夫家就快成為敵對,而她不過是這場戰爭之前父輩們開的一個玩笑而已。
這一切到底誰對誰錯,誰都怨不得誰,要怨就怨天吧,誰讓它生出這些個爭強好勝的男人!一切爭端皆由他們而起。
季海把不滿六歲的小女兒雲溪交給了四水,並讓四水在她不在的時候掌管天海居。這女子冷靜嫻雅,確是個好女子,隻是不知道宏兒有沒有這個福氣。
這世上,怕是隻有四水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到底有多深,皇上對夫人的病情秘而不發,就是不想讓人知道她的病情,繼而破壞他的計劃。他這一生,爭權奪利。攻伐殺戮。陰謀計算,沒一項不是機關算盡的,而季海從小就跟在他身邊,從奪嫡到最後,少不了的總是她,最忠心的也是她,這個女人啊……帶給他多少東西,又讓他失去了多少東西?根本算不清……他要讓大金真正成為霸主,他也要她留在自己身邊,這筆賬他早在心裏暗自作結了,算不清他就自己選結局。
征元二十年七月中旬,東傅水師全麵潰敗,金宏、龍眼帶十萬陸軍登陸,攻進東傅國境,同月,齊征大軍也攻破北關,大軍南下直取東傅首京。段揚自刎於城門上,與國共存亡,三十幾年的忍辱負重,拋卻真愛,到頭來不過是煙夢一場而已,他也算位明主,怎奈生不逢時。
八月下旬,金謀、齊輝再次對壘蒼狼山,完成當年沒完成的願望,這一生,他們受太多東西牽製,根本不能隨心所欲地大戰一場,如今趁著天下大亂,大家一把解決所有的恩怨以及對彼此的欣賞!
季海獨居大金營外十裏的土屋院子裏,一身縞素,連頭發都隻用木釵簪著。整日無事可做就是坐在院子裏望天。
大軍出戰的第十天,土院子裏來了位稀客……六爺金慮,一身粗布衣裳,胡須蓄得很長,完全找不出二十多年前那位英俊的六王子的影子。
兩人相對,良久無語。
“三哥,我見過了。”
季海低眉笑,“他讓你來帶我的嗎?”
金慮苦笑,“三哥向來不給人留餘地,連最後的幻想都不留給我。你們……真讓人羨慕。”
“是嗎?讓人羨慕可不像人說的那麼容易啊。我可以騎馬嗎?”指著他拴在門側的黑馬,“好多年沒騎了,都快忘了那感覺了。”
金慮點頭,回身去牽馬過來,季海撐著身子站起來,頭上的木釵無意間滑落,一頭青絲垂到腰下。他說喜歡看她的長發,她就為他留了這一頭長發,如今就散著給他看個夠吧。
“我還記得小時候,你最愛纏著二爺教你棋藝,老說二爺偏心,隻教三爺不教你。一生氣就愛拉著我跟你賽馬,每次跑完兩圈回來就笑我跑得慢。”季海坐在馬上,眼睛望著滾滾黃沙,笑得非常燦爛。
金慮牽著馬,慢慢走著,被夕陽映得通紅的臉上全是迷茫的笑,“是啊,每次看你騎馬就想笑,你的馬總是跑得最慢,我就一直想不通,後來才知道三哥總是給你挑最老的馬,怎麼可能跑得過我們?那……有多少年了?”
“三十年了。”
“這麼多年了?我怎麼還覺得就是昨天的事?”
“嗬嗬,昨天你還在軍中吃麻薯吧?”
“也對,昨天我還在軍中吃麻薯,我現在到知道了一件事,麻薯比栗餅子還甜,還吃得飽。”金慮哈哈大笑,胡子上沾了一層細細的黃沙。
黃沙過後是一片烏鳥的啼鳴,眼前血陽西掛、旌旗倒地、屍橫遍野,金慮勒停黑馬,遠眺遠處的山崗,到了!
季海踩著馬鐙下來,從袖子裏取了塊黃綢遞給他,“他給你的。”
金慮打開黃綢,上麵的字是用紅絲線秀的:酌封六王金慮為廉正親王,輔佐新帝金宏登基,接旨之時兼升北伐主將,以祥龍令為憑,領樂山餘部十五萬大軍直攻北齊,欽此!
季海從袖子裏取出了祥龍令給他,“這東西我替你保管了二十年,如今也該是歸還的時候了。”
金慮接過祥龍令後愣了半天,繼而仰天大笑,“父王!您說得不錯,隻有三哥才有這個本事成為大金的帝王!隻有他有這個本事!”發配他北疆二十年,讓他償盡人世之疾苦,壓其稚性,增其耐性,而後才委以重任,他要把他訓練成大金真正的輔政之臣。
季海回身望向山崗,他似乎正在召喚她呢。
“三嫂……”第一次這麼叫她。
季海回身給了他一個微笑,他終於能正視現實了。
“三哥他……為什麼選擇這個時候跟齊輝死戰?”
“他說這一生隻有兩個願望,一個是讓大金永遠成為五國之首,一個是讓我一直陪伴著他,如今兩個都完成了,剩下的就是你們的事了。”並不回頭,向著血陽走去。他知道她的時間不多了,此一戰又勢在必行,既然如此,兩個夢想就一起完成吧。
金慮站在殘陽之下,看著季海的身影消失在紅輝裏,久久之後,兩滴眼淚落進黃沙。她終究隻能是三哥的人,誰也搶不走,也不該去搶!
蒼狼山北坡上,兩個衣麾破碎的男人正躺在山石上大口喘氣,他們今生總共對壘過四次,三次難分勝負,這一次一定要分出個勝負。
“你為什麼這麼快就決定跟我一決生死?”齊輝仰麵朝天,臉上已被血和泥土粘滿,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金謀閉著眼睛大口喘氣,右手摸著左臂上的箭一使勁拔了下來扔出老遠,“終於有你猜不到的了。”一個使勁撐起上半身,奮力用槍杆支撐身體爬起來,“我比你像人,我還有點感情!”
“哼!”齊輝也用盡全力站起身,“五十步笑百步,咱們倆都是絕情的人,瞧,眼前這數萬的死屍不就是你我親手葬送的!”用手整整歪掉的牙床。
季海一步步接近山坡,兩個血人依然在打,隻是動作異常的緩慢,力氣都耗光了吧?但誰也不願意先倒下。
她回身望望大金的方向,那片土地上留下了她太多的東西……
終於……兩個幾乎鬥了一生的男人互相把槍頭插進了對方的胸腔!
季海爬上山石,她在等著他。
齊輝轉過眼望見一身縞素的季海,再望望近在咫尺的金謀,他不明白她怎麼會來這裏。
金謀一個用力把齊輝踹了老遠,兩人都跌坐到地上,槍頭依然插在彼此的胸腔裏。
季海從袖子裏掏出白色絲巾,走上前,給他擦掉額頭上的血泥,就像三十年前他第一次把她的手放進嘴裏一樣。他們的愛源自信任,他們的信任又源自於愛,如果這世上的男女都能像他們一樣相互信任,還有什麼事能難倒?
“怕不怕?”金謀鬆開捂住胸口的手,任由血往外流。
季海搖頭,“跟你一起,我從來沒怕過。”
“你想先去哪裏?我陪你去。”呼吸粗重,身上的力氣隨著血流慢慢消失,隻能抵著她的額頭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