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跟我說過那天背我的是他,我隻能望著他的頸子發愣。
“二叔讓我把這件事忍下去,他說這事被人知道後受害最深會是你,我本來打算忍下去,可是誰讓老天爺喜歡開玩笑,又把我叫到京城。我想你身邊那丫頭既然每天防我跟防賊一樣,就說明你這邊也有問題,那這個問題就不是我一個人的,本來想等著你慢慢弄清楚,可我忘了你是書香門第家的大家閨秀,總是會把問題藏起來,而不是去解決它。就像你說的,我是土匪,自小就沒有什麼可顧忌的,唯一這麼一次為了女人生出耐性來,連我自己都很奇怪。今天說出來,是不想再跟你捉迷藏,讓你猜我整天圍著你嘻嘻哈哈到底是為了什麼,還有,大戰可能很快就會開始,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時間跟你說這些,與其帶著不甘願入黃土,不如現在說出來,也算完成了一樁心願,但是……如果我沒死,我看這個問題也許需要我們倆去解決。”
對於這種似乎並不怎麼情意綿綿、甚至有點霸道的告白,我隻能是看著他無語,然後……不說話,這件事對我來說簡直是太大了,曖昧不清已經是了不得的錯誤,真讓我背著世人與自己亡夫的侄子暗通款曲……這讓我記起了幼時常聽下人笑話的一個寡婦,說她不守貞潔,與人私會生下了孩子,那個可憐的女人一直被人笑了幾十年,直到她死後這個笑話依然被人津津樂道,更別說我跟他這樣的關係了,怕是會鬧得整個大梁朝都知道,那要被說上多少年才會平息?
小妹說她不能祝福我,因為她寧願我活得平平安安,女人的貞潔不隻是留給丈夫的,更重要的是用來讓世人評判的,這貞潔不隻包括身體,連她的情感也一並算上。
“隻要我們還活著,就永遠也沒有解決的辦法。”這是那晚我唯一的一句話。
當然,他沒有接受,我不得不承認,對於這個男人,也許我真的要重新認識。
邊城是個不一般的結界,與關內相比,這裏的民風剽悍,甚至連女子的身上都帶著不屈,置身其中,隻覺自己是個異類。
就像他說得,進了邊城,再見到他太難了。
將我送到申屠家後,他連家門都沒進,匆匆離去,本想見到藍雀他們我會心安,可藍雀抱著我大哭時,又覺得哪裏空空的。
這裏是大爺申屠鬆留下來的破宅子,前後隻有兩進,院子廢棄太久,到處是殘垣斷壁,雜草叢生,可是看院子的老奴說這裏很安全,因為有大梁鐵軍護著,虜人進不來。
“夫人,二爺,大少爺回來了!”一家人正要吃晚飯,小二子抱著一隻大包袱,突然進門。
他隨後挑簾子進來,正好與他視線相接,這人總不會先移開視線,驚慌地從他的視線中逃脫,手心都有點冒汗。
“老大,吃過飯沒?”二爺招呼下人多上一副碗筷。
因為明華不在,明清與我正好之間正好空出一個位子,很順理成章,他坐了下來。
“剛剛查到明華跟孫管家他們的下落,想來跟你們說一聲,省得你們擔心,他們現在在七窯縣,鳳家人說明天就啟程送他們來邊城。”
“那就好,有鳳家人相助,肯定是安全無恙,弟妹啊,這多虧了你,不然我們也請不起鳳家幫忙。”
“他們沒事就好。”低頭吃飯,卻食不知味,因為旁邊坐著一尊瘟神,三兩口扒完飯,放下筷子,想起身先道晚安,裙角卻被人踩著……
“小姐,你怎麼了?”藍雀就在身旁,這丫頭對他的出現十分敏感。
“飯吃太快了。”盡量保持神色正常,“我先回房了。”手暗中用力,將裙角扯出來,起身。
“我還有事跟你說。”他這句話讓屋裏人驚愕,紛紛抬頭看向我們倆。
本來一路上就我們倆在一起,又都是年輕男女,已經有些授受不親,他又不叫我嬸娘,隻以“你我”相稱,已經夠讓人側目了,又突然這麼說,眾人自然更加懷疑。
二爺拿著筷子,咳嗽兩聲,似乎是提醒他些什麼。
“大少爺有什麼事,盡管說吧,我在這裏等。”坐回原位。
屋裏靜得有點出奇,隻有他吃飯的聲音。
飯吃罷,用桌布擦一把嘴,“二叔,我帶她去見一下鳳家人,一會兒送她回來。”
二爺看了我一眼,再看他,而後對一旁的二夫人交待一句:“天色不早了,你陪弟妹去一趟,別太晚了。”
二夫人自然知道是什麼意思,點頭應允。
藍雀沒撈著跟隨,上馬車前緊緊握了握我的手,交待一定要我早點回來。
“老大啊,你車走慢一點,我嫌顛。”二夫人拉開車簾子衝他交待一句,馬車隨即緩了下來。
二夫人拾起我的手,輕輕推開我的手心,裏麵全是汗,她搖頭笑笑,“弟妹啊,我記得你應該比明華還小上一年吧?”
我不明所以地點頭,心裏卻有點茫然,車外那人的表達方式太過急促,嚇得一家人不知所措。
“嫁進咱們家,確實委屈你了,我跟老爺也商量過你的事,本來想等世道再太平一點,興許還可以找戶好人家,下半輩子也不用你孤苦伶仃地自己過。”聲音很大,似乎有意說給外麵人聽,“你放心,有我跟老爺在,就不會讓你受人欺負,老大啊,你聽清楚了,你這個小嬸子命運多顛簸,已是一身孤苦,以後你不得再以下犯上,無理取鬧。”
馬車驟然停下,我的背脊一涼。
“嬸娘,你跟二叔放心,我不會讓人欺負她就是了。”
“我是說你!”平時敦厚的二夫人一立起眉目,頗有威儀,“男人隻管尋歡作樂,刹那歡愉,可知女子要受多少指責,世人隻說女子不守婦道,卻不怪男子拈花惹草,豈知陰陽兩性,缺一難合掌。你要是個聽話的孩子,就聽嬸嬸的勸,往後待你小嬸娘恭敬些,不可造次!”
車外沒有回音,隔了良久,馬車再次往前行駛,“嬸娘,若我這次死在塞外,你們再將她嫁給別人,沒死的話,我定然回來娶她!”
“你這個逆子!”二夫人掀開簾子對著車駕上的人一陣鼓捶,口中喃喃念著“逆子”。
我是震驚了,這個男人怎麼會對我有這麼深的感情?隻是因為我在他背上哭過?
二夫人捶完一陣抹淚,“怎麼會父子倆就這麼像!申屠家就不能消停一下嘛!這遭人罵的事怎麼就都讓你們父子倆給攤上了,你就不能忍下去嘛,你這逆子……”
二夫人伏在他的背上大哭,哭聲裏輕喊了一個名字……典雪。
申屠典雪,這是個被申屠家隱藏起來的女子,是老爺子收養的養女。這個美麗的女子原本被認為能夠入宮伴駕,光耀門楣,卻在風華正茂的年紀悄然而逝,申屠家瞞下了這個可以說是醜聞的事件,因為這個女子在入選之前卻有了身孕,而這孩子的父親不是別人,正是申屠家的長子,申屠典雪稱他為兄長的申屠鬆。這個孩子的來臨讓申屠家如臨大敵,因為這不光是一件大醜聞,還牽連著無數人的仕途跟性命。這個被皇帝選中的女子離奇地與兄長有了關係,雖不是血親,然而他們仍是兄妹的輩分,讓世人如何承受?所以申屠鬆才會被老爺子趕出家門,而那個病弱的女子也不得不就此“離開人世”。
外族侵犯,邊城戰火連年,那女子守著兒子跟丈夫的城池,安心地等著丈夫從塞外回來,然而她沒能等到丈夫的回歸,等來的卻是虜族人的燒殺奸掠。世人總是給女人設定太多的規矩,然而當女人成為戰火下的犧牲品時,又有幾個人能站出來為她們遮風擋雨,一個在自己孩子麵前被淩辱的女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堅強地保護好自己的孩子,這是一個母親必須有的堅強。
那個可憐的女子沒能等到她本該有的幸福,一切都被戰火吞噬了,隻留給丈夫最後一個笑容,最後一滴眼淚……
這是申屠家的禁忌,也是申屠家男人的恥辱,如果虜人站到了界碑南,申屠家的男人便無顏祭奠起先祖。
國仇家恨隻在那塊界碑之上,無關乎誰是皇帝,隻要看好那塊界碑,不讓人再欺負界碑南的任何家人……這是申屠鬆對兒子的唯一要求。
那晚之後,我想了很久,如果他真的回不來,我會聽從二爺的話另嫁他人嗎?如果他回來了,我又敢不敢接受他的心意?前者是否定的,後者我不置可否,卻又帶著些慶幸,慶幸他比我執拗。
“小姐,這種天,這狐毛的袍子又穿不上,把它放起來吧。”藍雀抖著那晚他帶回來給我跟二夫人的袍子。
“拿過來吧。”
“小姐……你忘了三小姐說過的話了嗎?你一定要想好了,萬一真出了事,就再也翻不了身了,所有人都隻會罵你,整天都要在別人的口水中過活,那種日子你受得了嗎?”
“藍雀,不要擔心,雖然懦弱,可我一直還算清醒,知道自己不該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