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家住進了不少人,這些人大多都是關內外耕作的老少農人,壯丁們都臨時入伍打匈人去了,把年邁的人送到城裏,打算用血肉之軀保護好自己的父母和孩子。
本來這種時候城裏的大戶們都不敢打開大門,因為怕被這些無家可歸的人哄搶,可申屠家的漏房破瓦、舊院子,根本沒什麼可搶,打開大門,將附近街上沒有帳篷的孤寡老幼放進院子裏,木廊、矮簷下,總也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不知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態,對於正在前線廝殺的他,我倒一點擔心都沒有,也從沒想到城破會怎樣,心態平靜得連自己都好奇。
一大早,躺在被子裏睜眼看著床帳上荷葉邊發呆,藍雀敲門叫起,還說外麵下雪了,昨夜刮了一夜的大風,沒想到真下起了雪,這才是深秋啊,關外的氣候果然非比南方。
套上衣衫,開門讓藍雀進來,她手上端著洗漱的水盆用具,腕子上還掛了條熱騰騰的白籠布,裏麵放著熱饅頭。
外麵正飄著細雪,地上薄薄的一片絨白,天色尚有些灰藍,西邊木廊裏的人還在睡著,用蒿草暫時做得圍牆上也是一層細雪,木廊裏的炭火尚未熄滅,白煙嫋嫋,從蒿草縫裏鑽出來。
“小姐,北邊的聲音好像停了。”藍雀一邊搓手,一邊輕跺著腳,“仗會不會打完了?”
“希望是吧。”
一番洗漱後,藍雀把門關上,籠布打開,“家裏的存糧沒多少了,小姐,將就一下吧。”
“林小姐那邊送了沒?”用幹布擦著手。
“一早就送過去了。”把饅頭遞給我,順手想去關門。
從我的角度,可見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娃正咬著手站在木廊蒿草的縫隙間看著這邊,那雙大眼睛裏的羞怯與豔羨讓人憐惜,於是讓藍雀等一下關門,來到門口對那女娃點頭,示意她過來,可這樣的動作卻讓她躲進了木廊裏,隻露一雙眼睛窺視這邊。
藍雀也覺得那女娃娃生得討喜,躡手躡腳把她給抱回了屋裏。
“叫什麼名兒?”藍雀伸手用布巾蘸水替她擦洗手臉。
小女娃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怯生生地看著我,藍雀順著她的視線看過來,嗬嗬一笑,“小姐,這女娃興許是覺著你好看。”
打發了這句玩笑話,把女娃拉到身邊,遞給她饅頭,她遲疑了半天才接。閑暇無事,與藍雀閑聊著,取了篦子,細細替她梳起了頭發。
東方漸起紅暈,天光乍亮。
光頭留下的人匆匆來找,說是方示請我到北門接父親跟小妹,一聽這話,忙不迭地披上鬥篷隨他們出門。
三天兩夜的廝殺,北門大開,從楊潼關送來不少傷員,又從城裏運出大量的糧草,一大早,北門顯得尤其忙碌。
“光頭?!”隔著老遠,就見光頭正指使人叢內巷取弓箭。
光頭四下轉臉,找了我半天,跳馬下來,“小嬸子,一大早你怎麼來這兒?”
“我找方先生,你見到他沒?”
“剛還看見來著,是不是家裏出什麼事了?”
“不是,他讓我來北城接家父跟胞妹。”望著城門不禁詫異,怎麼讓我來,自己卻又不見了?
光頭莫名也跟著我四下張望,忽然對城門口振臂高呼:“大哥!這兒!這兒!”
不禁往鬥篷裏縮了縮,怎麼他也在?
一身冰霜,鎧甲上的雪與血凝成冰花,滿臉的髒汙,看不出來模樣,手上還握著一把長劍,劍鞘有半截已經被砍斷,可見劍鋒在晨光中熠熠生輝。
他走到近前,我不免往光頭身後挪了挪,那天的事還記憶猶新,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麵對他,雖然細想似乎也不是我的錯,。
“你怎麼來這兒?”說話間,連吐吸都帶著血腥氣。
看著他胸前的鎧甲,半天後,“方先生說讓我來這裏接父親跟小妹。”
“哦,我都忘了!”
靜默,光頭在我們倆中間左顧右盼,突然笑一聲,而後轉身走人。
“仗打完了嗎?”總要找些話說。
“第一場差不多了。”
視線停在他左手上,虎口處裂開了,白肉被冰霜凍翻了出來,心下一顫,口如心說:“不包紮行嗎?”
順著我的視線看看自己的手,“沒事!”伸手把肉往裏按一按,傷口上的血冰細細落了一層,實在不忍心看他這麼折騰,從袖子裏取出綢巾,伸手替他細細綁好。
一抬眼,正見他賊笑的雙眸。
這時,城門口傳來一陣咕嚕嚕馬車聲響,方示老遠喊了一聲“夫人”。從他的肩頂看到方示身後一輛沒有棚頂的馬車上正坐著三個人,雖然灰頭土臉、略顯狼狽,不過一眼仍能認出正是父親、小妹還有薛啟。
“二姐!大哥!”薛啟一見我們,蹭地從馬車上躥下來,就往這裏跑。
不禁從他身邊挪開了一點,他略有深意地看我一眼,笑一下,將左手握住劍柄,袖甲正好擋住了手上的絲巾……
父親他們從馬車上下來,因為三天兩夜都跟隨後方糧草押運,所以顯得有些狼狽,雖然如此,可父親還是硬裝成一副泰然自若,尤其在申屠破虜麵前,一副長輩的嚴肅。
少見的,申屠破虜在父親麵前卻顯出了世家子弟的一麵,平和有禮。
“將士戰,為國為民,不懼生死才是我大梁的好男兒。”父親聲調揚起,引來周旁軍士側目。
他也微微頷首。
“姑父,我要跟大哥去沙場殺敵!”薛啟乘機插進來一句。
父親有點沒反應過來,一時沒說話。
“薛啟你年紀還小……”小妹勸。
“三姐,你看這些人都是大哥營裏的,也有年紀小的,為什麼我就不能去?”
倒是父親先出聲首肯。
傷員均已運至,糧草武器也都運出了城外,他翻身上馬,薛啟躍上光頭的坐騎,高興得跟兔子一樣。
濃雲微露一角,日光穿刺射來,照在城門一角,刹那間又被風雪掩蓋……
“夫人,在下也告辭了。”方示拉馬過來,拱手抱拳。
“先生也要隨軍出城?”
“糧草已盡,強敵環肆,最後一決,自當隨軍。”
“先生保重!”
城門再次闔上,風雪驟然肆虐,似乎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傾城之決,隻願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平平安安地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