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前門通向的一樓,原來是由一間圖書室,某種類型的工坊,一個衛生間,和這個壯觀房間旁邊的一間廚房組成的一條樓梯直通二樓的陽台,這陽台一直延伸到那些封閉房間的盡頭,而在陽台盡頭還有更多的門。我走到了廚房的櫥櫃前,打開櫃門後發現裏麵一點食物都沒有。不過,櫃中的餐盤依舊被堆得整整齊齊,刀叉也都被擦得閃閃發亮。冰箱裏麵不能說是空無一物應該說是被收拾一空了。
在圖書室中擺放著各種曆史類,政治類的書籍,還有其它一些我不認識的斑馬字符和語言所寫成的書,這些書我實在搞不懂是什麼內容的。書桌的抽屜裏滿是擺放整齊的文具,卷軸,羽毛筆和墨水,它們在各自的位置上靜靜地躺著。所有東西都十分幹淨整潔,大多數地方甚至一點灰塵都沒有。讓我震驚的是,他在書桌上放了許許多多的照片。小蝶的照片被放在最靠前最重要的位置,照片中的她抱著一隻小兔子微笑著,站在她旁邊的是露娜公主,懷中摟著沒有傷疤,滿臉局促的金血。桌上還有暮光閃閃的照片,照片中還有在山洞中坐在自己囤積的寶物上的少年模樣的斯派克。還有在某個豪華宴會上臉上掛著相同局促表情的蘋果傑克和蘋果快餐。還有和朋友們聚會時的十分年輕的萍琪派,照片中的她圍著一隻無牙的蜥蜴跳來跳去。還有在藍天列隊飛行的雲寶黛西。還有穿著一件迷人的紅黑相間連衣裙的瑞瑞。
在我坐著仔細端詳著他的書桌之際,我也注意到了某些按理說應該存在卻並不存在的東西。桌上沒有便條。垃圾桶裏沒有垃圾。沒有用了一半的鉛筆,沒有食物碎屑,也沒有髒碗。沒有未回複的信件,沒有聯係簿,甚至沒有終端。事實上,這間房間實在過於幹淨了,我簡直難以相信真的有小馬在這裏居住過。
就像隔壁的圖書室,工坊裏麵也是被布置得井井有條。工作台旁邊的牆上掛滿了各種工具比如袖珍的小錘,鉗子,被綁在皮質頭帶上的護目鏡,這些東西都被掛得整整齊齊。在房間一角放著一台結實的石製火爐。我皺了皺眉,然後檢查了一下火爐的內膛。裏麵沒有一點爐灰,像是被打掃過了一般。在工作台的抽屜裏放著幾卷銅線,銀線,金線和鐵線,每個線軸的線頭都被挑出來固定住了。女神在上,此時那隻毛色暗黑的蝙蝠小馬正在向我投來耐人尋味的目光。無論如何,我還是故作鎮定地將那些線軸統統收進了我的鞍包中。
我再次四下環視了一圈。周圍並沒有未完成的作品。地上也沒有廢棄的邊角料。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在很久以前有任何小馬在此居住過。我回頭看向冥影,而他也向我投來了疑惑的目光,於是我歎了口氣。“抱歉。在很久以前這裏住著一隻小馬,他做過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我隻是想看看能不能在這裏找到些答案……”
我怎麼聽到了音樂聲呢?這聲音聽上去又遠又細微,就像是音質極差的錄音。我慢慢地看向四周隻見冥影在我視野中明顯地不斷閃出閃進,而在工作台旁邊站著一個鬼魅一般的黃色身影。“等等……”我一邊喃喃道,一邊小心翼翼地向著工坊的角落挪去。我走得越遠,視野中的冥影就越發模糊,而金血的身影便愈發明顯。我聽見了他艱難的喘息聲和沙啞的咳嗽聲。隻見他臉上戴著一隻透明的塑料氧氣麵罩,一邊用念力將一段銀線飄到自己眼前。終於,當我走到了角落盡頭時,他的身影終於變成了最清晰的模樣。
他看上去依舊形同枯槁。他身上纏滿了繃帶,有些繃帶已經發黃,看上去汙穢不堪。不過盡管他的呼吸聲始終仿佛溺水一般,他念力的抓握卻依舊穩健,隻見他輕而易舉地將那些鐵製,金製的葉片和銀線鑄在一起,仿佛在把玩黏土一般輕鬆。在他旁邊的桌上放著一隻收音機,收音機中正在傳出令我感覺很熟悉的弦樂樂曲。
“教授?”門邊傳來了一個雌駒輕柔的聲音,接下來,仿佛是幽魂現身一般,一隻帶著驚惶神色的黑色獨角獸出現了。她銀色的眼眸睜得大大的,眼角還有淚光在閃爍。她的後臀上是一支單根的蠟燭圖案。她抽了抽鼻子,又用蹄子擦了擦。
他的目光並沒有離開手上的活計。“我已經……不是……老師了……詩章,”他用沙啞的聲音喘著氣說道。隻見他慢慢轉過頭看向她,他的動作顯得十分僵硬,仿佛他的一舉一動都會給他帶來十足的痛苦。詩章還在抽泣著,而他的目光正定定地投向她所站的地方。“這不是……你的錯,詩章。”
看樣子這句話並沒有說到她心裏去。“你怎麼能這麼說呢?這就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她抽泣著癱倒在地,腦袋低低地垂著。“如果我……如果他們……哦露娜保佑,我要是和其他小馬一起死了該多好啊!”
他慢慢站起了身,蹣跚著向癱在地上的她走去,盡管每走一步都讓他感到痛不欲生,但他還是走到了她身旁,溫柔地抱住了她。“這……不是……你的錯……”他啞著嗓子說道,接著發出了無法自抑的,駭人的咳嗽聲。
“我從一開始就不該這麼做。我……他們這麼做都是因為我。”
他喘著氣斷斷續續地用單個的字眼回答她,我隻能在腦中將這些破碎的單字拚湊在一起。“這不該怪你,詩章。這些事不應該歸咎於你的善良。在幼角嶺發生的事不是你的錯,你也不該想著一隻馬擔起這些責任,這樣並無助於改善情況。”他拍了拍她的鬃毛。“我希望我能幫你認識到這點。”他用雙蹄環抱著她,直到她漸漸止住了抽泣。“好了……感覺好點了嗎?”她擦擦鼻子點了點頭。
“那您呢,教授?”她擔憂地皺起眉頭問道。“當你在演講中途倒在台上時……我真的很害怕。”
他艱難地喘著氣,終於啞著嗓子開口道,“我可能隻剩一個月可活了。最多兩個月。連露娜殿下都親自動手,在試著幫我修複我肺上的傷了。”他微微聳聳肩笑了笑,眼神茫然地看著前方。“她希望我能幫她組建她的政府,”他說道,接著他們從原地坐起身,麵對著彼此。他在講話時一直低垂著腦袋。突然間他弓起背咳嗽幹嘔起來。隻見他把麵罩脫了下來,仿佛被扼住嗓子一般地喘息了一陣,隻見一縷粉紅的細流從他嘴角潺潺流下,滴滴落在了地板上,落在木地板上的血液還在嘶嘶地冒著煙氣。我回想起晨輝把那些受到粉霧腐蝕的防護服從我皮毛上切下來的景象,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令人不安的念頭,或許粉霧就是給這隻雄駒造成傷害的原因吧。詩章衝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帶了幾瓶治療藥水回到這裏。隻見金血一連喝了四瓶才終於緩過勁來。
“你應該住院治療,教授,”詩章輕聲道,眼睛還在注視著地上那些嘶嘶作響的粉色唾液。
一開始他並沒有回答或是反駁,看上去似乎是在專注地呼吸著。接著他開口了,“若是我死了,小馬國的明天或許會更美好吧,”他的聲音細微到我差一點沒聽見這句話。
“什麼……但是……”她亮起獨角,將另一瓶治療藥劑飄到了他的嘴邊。他嘬飲著藥水,又發出了一陣呼嚕嚕的咳嗽聲。“但是為什麼呢?你說露娜公主需要你啊。你難道不想幫她嗎?”
他沉默了良久,我差點以為他再不會開口回答了,但接下去他卻用他低沉沙啞的聲音說道,“我願意幫她的。比你想的還要願意,詩章。但她想要的是一個和她姐姐的同樣宏偉,同樣強大的政府。我能做到。這完全是可行的。但我所擔憂的是建立起這樣一個政權之後會付出怎樣的代價。我很害怕,詩章。我生怕如果她想要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的話,這樣最終隻會毀了她和整個馬國。”
他止住話頭,又嘔出幾絲粉色的液體,然後將其吐進了一隻空了的治療藥劑瓶中。接著他坐著向後靠去,終於穩住了呼吸。他抬頭看向天花板。“我現在就能看到馬國的未來,詩章。她會是一個受子民愛戴的君王……但和她的姐姐不一樣,她在受子民愛戴的同時,也會被自己的子民所懼怕。她到時候會將塞拉斯蒂亞所有的權柄盡數掌握在自己蹄中,但她統治國家不必動用這些權柄。誤導……猜忌……內訌……這些東西將會真正統治這個國家,而且沒有任何勢力能夠撼動它們的統治。這種情況在至少幾百年內不會有任何改變。”他閉上眼歎了口氣。仿佛一陣莫名的釋然感襲遍了全身,他的語氣突然間也變得堅定了起來。“現在的我仿佛能參透接下來一百萬年的曆史興衰,繁榮,衰敗,殺戮依次在我眼前呈現。今後的馬國將會遍布謀殺……屠戮……背叛。古往今來,曆史亙古不變的發展規律在全世界運行了一遍又一遍。馬國的未來將會變成一場噩夢,詩章。我能真切地看到這些事情發生……仿佛這些事情如曆史一般早已發生過。萬物逝去。軀體幹涸。靈魂凋亡。”
他臉上掛著無能為力的悲傷神情搖了搖頭,用自己沙啞的呢喃述說著,他的聲音仿佛是蒸汽管道發出的嘶嘶聲。“我從未如現在般篤定這樣的事,詩章。所以我必須捫心自問,是否有更好的……更溫和的方法……來促成馬國的戰敗呢?是否有方法能夠快速而切實地為馬國迎來失敗,同時又保全整個馬國和露娜的身心與靈魂免受這黑暗未來的侵蝕呢?又或者,我是否應該選擇激進的路線,試著單槍匹馬將國家的命運從這血腥的厄運引向某種現在尚未可知卻相對較優的結果呢?哪怕這樣的結果將會造成一百隻……一千隻……一百萬隻……今後一千多年的小馬失去生命?又有什麼比我們的離世這種背叛更加冷酷呢?”他渾身顫抖著,接著再次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又朝藥劑瓶中吐了幾口粉色的穢物,然後歎了口氣開口道。“講句實話,懦弱點說,若是能逃離這些在我腦中翻湧不休的問題,死亡或許也不失為一種恩賜。”
終於他放鬆下來,而詩章則擠出了一個微笑。“哇……滔滔不絕也是這種毒物的副作用嗎,教授?”
她的打趣終於還是起了作用。隻見他衝她笑了笑說道。“我已經活不長了。行為誇張點也無可厚非吧。”接著他大笑起來,卻又立刻發出了低沉濕黏的咳嗽聲。他又吐了幾口粉色的唾沫,接著歎了口氣。“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
“教授。她……她不僅僅是露娜公主。她是露娜。我們的露娜。記得嗎,是她曾經逐字讀完了你寫的那篇關於培養皿和斑馬神秘主義的論文?也是她曾經覺得岩石狩獵隊並不是浪費獨角獸時間的蠢事?我們得幫她!”金血閉上眼搖了搖頭。詩章將雙唇緊閉了起來,接著碰了碰他的肩頭。“教授,如果你不幫,總有小馬會去幫她的。”
這句話擊中了他的心,隻見他金色的雙眼睜大了,嘴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你說得對。我現在就能看見……那些貴族……財閥……特權階級的小馬們……”他又幹嘔了一聲,接著站起了身。“我能想象,若是我的父親能讓她對他言聽計從,他會怎麼做。一開始就是他手底下那幫黨羽把我們拖入戰爭中的。‘一周結束戰爭……’蠢貨。那些毫無用處的蠢貨……他們會不厭其煩地將這場屠殺進行到底。畢竟被送上戰場的又不是他們自己的孩子,”金血慢慢踱著步嘟囔道。“到時候,她將會看透這些阿諛奉承之輩的嘴臉……但這得花上數年……也有可能幾百年……再此之後她才能成長為一個能夠獨立地統治自己國家的堅強的君王。”
“你得幫她,教授。她可是露娜。她是……我們得幫她,”詩章一邊說,一邊摸著橫亙自己前蹄內側的幾道怪異的傷疤。“拜托……我知道你想幫她。你愛她。”
金血笑了起來,笑聲緩慢又哀傷。“她可是一位公主……我怎能不愛她呢?”他歎了口氣看向她。“你呢,詩章?你會幫助公主殿下嗎?”
“我……我……”她結巴道,接著又閉上了雙眼。“我想……我一直在想……或許我應該參軍入伍?”
“詩章……當兵是要殺人的……”他喃喃道。“你看到獵鷹殺了一隻兔子作午餐都會哭得慘絕人寰。你真的確定要這麼做嗎?”
“我知道。我知道這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但是……斑馬們把我的家園付之一炬,還血洗了我的學校。我……”她抽著鼻子結巴道。“我……我得做點什麼,教授!如果我不做些什麼的話,我覺得我從此以後都再也無法接受自己了!”她坐立不安地咬著嘴唇。“我的舍友扭扭要去參軍了。我們曾經在她的糖果店頂樓同住,然而現在那裏早已被夷為平地……好吧……她說她要上戰場,把那些斑馬當做黑白相間的斑馬太妃糖好好砸一砸扭一扭。”
他沉默了片刻,接著歎氣道。“總之,拜托……如果你真的要報名參軍……請答應我你這麼做是為了露娜。別因為仇恨這麼做。”
“我不會的,教授,”她輕聲回答道。“情況理想的話,他們應該會需要幾隻負責支援的小馬。運個水,幫軍醫打打下手,或者……之類的什麼活計。我估計浴血戰場之類的事也輪不上我。”有趣的是,當我回想起她和大麥並肩作戰的樣子,我必須說她還蠻擅長浴血戰場的。
他笑了起來,接著用念力飄起一朵鐵絲做成的玫瑰。隻見他魔法發出的光顏色深了起來,接著那朵玫瑰仿佛活過來了一般,屈伸著自己的花瓣,散發著金銀的色澤。終於,他將花莖彎了彎,輕柔地將它戴在了她的耳朵上,金屬明亮的色澤與她暗色的皮毛交相輝映起來。“來,戴好了。希望它能給你帶來好運。”
“教授!我不能要。這對我來說……太珍貴了。我不配戴那麼漂亮的東西的。”她紅著臉說道。
“我都命不久矣了,你就讓我任性這麼一回吧。你要是不收下,那可就是對死者不敬哦。”他啞著嗓子笑了兩聲說道。“好了,扶我去廚房吧。醫院給我開了些難吃的要死的糊糊,但這並不意味著你也要跟著我一起吃那些玩意兒,咱們做點好吃的吧。”
她幫他站起了身,接著兩隻馬一齊走出了房間。我眼前的一切閃了兩下,接著我視野中出現了一雙瞳孔如切縫一般的黃色眼睛,那雙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我。“啊!”我尖叫了一聲,前腿向眼睛的方向踢去,但眼睛的主人看樣子也不傻,隻見他敏捷地向後退了幾步躲開了。我四下環視了一圈,接著頹坐在了地上。“哇。剛剛那玩意兒簡直邪門兒。”
他指了指我,接著突然踉踉蹌蹌地坐到了地上,眼神也變得恍惚起來。
“好啦,抱歉抱歉。”我摩挲著自己的鬃毛,輕輕皺了皺眉說道。“有時候我會……”我到底要怎麼解釋,才能讓這件事聽上去不像一個瘋子說出來的呢?“看見東西,我猜是這樣的。”他滿臉狐疑地看著我,而我向他擺了擺蹄。“我懂,我懂。聽上去的確像我瘋了,但我真的會看見東西。”我掃視著這間工作室,歎了口氣,接著轉過了身。在我所站的這個角落的天花板上有一個小洞。我打賭這裏之前肯定裝著攝像頭或是之類的什麼玩意兒。但這又是為什麼呢?那個時候的金血還沒有執掌任何秘密計劃啊……
呃可惡……往我的未解之謎列表裏再加個第4702條吧。
我站起身來抖了抖身子,接著看向那隻目光關切的夜騏。他衝我笑了笑,然後做了個手勢示意我繼續動作。我喪氣地哼哼著搖了搖頭。“你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那隻小馬吧,就是那隻身暗藏許多秘密的那隻?那啥……他曾經是一位老師。他教書的地方叫幼角嶺……剛剛我看見他的一個學生在為了那個地方被血洗而責怪自己。”這時我看著工作台皺起了眉。“他還是一位藝術家……”可笑。我可不想像這樣定義他。雜碎。幕後黑手。騾子操的玩意兒……用這些詞還差不多。“他幫助露娜成立了六大部門,但是……他並不想這麼做。他發自內心地不想這麼做。”我搖了搖頭。“我猜……他還是太在意露娜了,所以才不想讓她失望。”
他斜眼打量了我一眼。接著指了指我,將雙蹄緊緊按在胸口,然後有節奏地敲著自己的胸膛,臉上泛起了沉醉的神色。我注意到他和我一樣也有些緊張。
“你想知道我有沒有對象?”我問道,而他點了點頭。我含情脈脈地微笑了起來。“是的。我有。她的名字叫晨輝。”他臉上的笑容頓時煙消雲散,隻見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咋啦?”他張開雙臂,仰頭看天,滿臉寫滿了痛苦。“咋了?你怎麼了?”
隻見他指了指我,接著又指了指他胯間的小兄弟,滿臉都是失望的神色,然後仰頭長歎了一口氣。他失望的神色讓我不禁露出了微笑。
“不不。晨輝的取向很專一,但我並不介意和雄駒一起。不過……要讓我和雄駒一起……唔……”老天啊黑傑克,你就承認了吧。話頭在我嘴邊徘徊了許久,但我終於還是成功開了口。“我,呃……不久前被狠狠輪了一次。可不嘛……”他滿臉震驚地盯著我,我隻感覺臉上一熱,匆匆移開了視線。“所以……我在你身邊時會……那麼緊張。因為我一直在壓抑著衝動……那啥……不去殺了你。”
冥影的臉上浮起了憤恨與擔憂的神情。他在他的板子上塗寫了一會兒,隻見上麵寫道:“我不傷害你”。接著他咆哮著跺著蹄,仿佛是在暴揍那些他想象中侵犯過我的小馬們。
“多謝。你的心意我領了。”當然,這也可能是他在演戲。“我隻是……不想在和你做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回想起那些事。”我衝他擠出了一個微笑。“如果你早知道我有可能傷害你的話,你是不會想著跟我到處鬼混的,對吧?”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而僅僅兩秒後他便微笑著點了點頭。我無法自抑地大笑了起來……接著又在心裏犯起了嘀咕。
接著我想到,晨輝會怎麼看待我和冥影的這種行為。我隻不過和他剛剛認識,所以我和他之間是不會有什麼感情聯結的,而就她自己而言也不會對他有任何興趣。說不定連他是誰都懶得了解。來點小“娛樂”應該無傷大雅應該說,棒的一批,隻要不牽扯到什麼按照繁育名單去輪雄駒,或是我自己被釘在地上輪之類的事就行。我隻想要做上一場痛快,平和,兩情相悅的愛。
我不像晨輝。若是不談海馬號上發生的事,我其實是喜歡和雄駒上床的。非常喜歡。我也曾翹首期盼著繁育名單上輪到我的那天到來。就算是榮華的那隻水晶球也會讓我性致勃勃若是能在私下偷偷看看那隻水晶球,我想我又會多一件小玩具了。
冥影指了指我,打斷了我的遐想,隻見他將兩隻前蹄合在了一起,接著直勾勾地盯住了我。我羞紅了臉,但若是拋開我大腦深處那喋喋不休的恐慌警告不談……他這個提議也並不能說是非常令人不快。
“和你也不是不行。”我說道,我的話讓他的臉上綻開了笑容。“但現在不行。”從冥影臉上的神情來看,哪怕機會再渺茫,他也會赴湯蹈火。
嗬,雄駒……
* * *
接下來的半小時,我跑遍了一樓的每一個角落,試圖找到某些閃爍的圖像或是聲響,這樣或許我就能找到另一處錄像,但是我腦中的輻射蟑螂蘇醒了過來,又開始到處窸窸窣窣地爬來爬去了。我的餘光不停地看見有東西閃現。哪怕是早已關閉了羅盤,每一刻每一秒我還是會看見紅色光斑,同時我還得強壓住衝動,不向屋內的角落裏瘋狂掃射。我依舊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之前的我全身充滿了緊張帶來的近乎瘋狂的能量。而如今困倦感襲遍了我的周身,卻又不是那種讓人無法正常行動的疲倦。
我這是在浪費時間。亦或是說,拖延?我深知我需要做什麼,隻不過……我並不想去做。或許聽上去很蠢又不合邏輯,但我深信不疑的是,若是我真的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一切都會……變得不對勁。我或許會變成一隻完完全全的機器小馬,亦或是我會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而我其實還是那隻殘缺不全,被人玷汙,渾身變異,離死不遠的雌駒。我一直感覺我本質上有某些方麵不對勁,我的本質還存在某些更甚於疲憊感與機械義體排斥感的東西,而這種感覺我始終無法揮去。
就好像,我的意識想要置我於死地一樣……是它一直教唆著我不去做該做的事。歡角嶺庭園的機器費盡苦心才讓我終於承認我需要的不是更多的作為,而是更多的不作為。不是疲於奔命,而是慢下腳步,直麵自己的問題。然而後者更為困難當先驅者們攻擊我時,我便反擊。殺戮反而更為容易。
“老天啊,我正在變成一個怪物,”我不禁講出了聲,接著一屁股坐在了這個雄偉房間的地板上,接著用我冰涼的金屬手掌蒙住了自己的臉。至少天王還保有理智。盡管他殘暴又冷酷,但確實,他還能控製自己。冥影正站在我身邊,關切地看著我。
我需要朋友。我需要其他小馬。我無法單打獨鬥過一輩子……所以,我衝他疲憊地笑了笑。“我得睡一會兒。”若是那些外麵的機械精靈還進不來,我們就暫時還算安全。我無法想象若是那些先驅者們進到這個護盾裏會發生什麼。
他在板子上塗寫了一番,接著將板子舉了起來。“累了嗎?”
出於某些原因,這個問題仿佛一個天大的笑話一般擊中了我,但我無法開懷的笑聲卻又斷斷續續。如今他看我的眼神愈發擔憂了。“事實上,這件事滑稽的點就在這兒。我不累。一點也不累。”我走到沙發前,緊盯著沙發的眼中卻透著恐懼。我清楚地記得牧師在死前也躺了下來,之後卻再也無法起身。不僅僅是昏睡過去……不過是……躺了下去。“隻不過,就在前一天,我把一座秘密設施給炸了,又被一隻大塊頭殺人機器追得到處跑,我半張臉都化了,之後又給縫了起來,接著我又和小馬們火拚了六七次,一轉頭卻發現我最好的朋友原來是個大毒蟲,我還要安撫我那個被變成雲寶黛西的女朋友,炸了一座工廠後,又眼睜睜地看見一隻雄駒僅憑一杆槍就撂翻了一輛坦克,然後我又進到了一座可怖的集中營裏,手撕了一個英克雷小隊後,又錯手殺了一隻小幼駒,還被連進了一台精神病診療機器裏,那台機器就在一座從各個方麵來說都離譜的神經病院裏。”我向他背過身去,揉了揉腦袋。或許正是這種疲憊感讓我性致大增,想要上了這隻雄駒?
他敲了敲自己的板子,我回過頭,隻見他皺著眉看著我。板子上寫著“錯手殺了什麼?”
我閉上眼歎了口氣。“那是個意外……我在動手前都沒有看清她是誰,等到看清時早已為時晚矣……但說到底還是我殺了她。”我腦中的緊繃感再一次激增了起來。“我知道我做了錯事……我也想要做出彌補。而如今我能做的,也就隻是想著怎麼彌補她了。”這話讓他的神情中少了些慍怒,多了些關切。他指了指我,接著困惑地聳了聳肩。“我……我得睡一覺。我的腦子需要睡一覺。我也需要睡一覺。”隻是我不確定我還能不能再睡著。
他指了指那張沙發,我隨之躺到了上麵。“嘿……冥影……我在想。你們這些蝙蝠小馬是從哪兒來的呢?”該死,你又在拖延了,黑傑克。他眨了眨眼,接著又皺緊了雙眉。我猜這個問題你還真沒辦法用幾個詞在小板子上解釋明白。“抱歉……別在意,我隻是……”我歎了口氣闔上了雙眼。“已經過了那麼長時間……我不知道該怎麼睡覺了。”
我在沙發上躺了片刻,隻聽門扉輕輕地被合上了。他是個好小夥事實上,他對我殺了波音的事不滿的態度彰顯了他並不是什麼殺人狂。好吧,或許他隻是個單純的小傻子吧,居然就這樣跟著我跑來跑去……我猜他可能真的沒有計劃來到外麵後幹什麼吧。又或者他……
趕緊睡吧,黑傑克。這才是你現在需要做的事。睡覺。除了睡覺別想其它的。不過話說回來,要是能給P-21帶個他能相處得來的雄駒回去……我希望……這也不會是什麼壞事。我蠻希望他們能做朋友的。我知道晨輝可能會對他十分感興趣……不過,除非英克雷早就已經對露娜親衛隊了如指掌了,不過……
我拽起沙發上的一隻靠枕,壓在自己臉上開始沮喪地尖叫起來。趕緊……別胡思亂想了!我之前的大多數年月都沒有胡思亂想過。如今要讓自己不亂想怎麼那麼難?趕緊睡覺吧,黑傑克……
如果我睡著了……我就會死。我還能依稀記得在那艘船上時,覆蓋在我麵容上的那種溫熱感。我還記得那是我在慢慢死去時擁抱著我的晨輝。老天啊,我真懷念那種感覺。我還記得……我還記得那些星星。那是一個依稀而模糊的記憶,記憶中滿是星星,悅耳的音樂和滿心的歸屬感。那種感覺就像是其他人想要我留下來一樣。
自我毀滅傾向……這難道就是我如此矛盾的原因嗎?我曾經死過。那時的我已經涼了,但接下來……我又活了過來。當我活過來的時候,我已然變成了一隻半機械半小馬的玩意兒。他們把我變成了天王或許沒有天王那麼笨重吧,但本質上還是一隻機械小馬。晨輝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我其實做得很對。如果那時她告訴了我,我絕不會同意她這麼做的。像避難廄居民一樣,作為一隻小馬帶著EC-1101到處跑,試著查清楚金血和地平線計劃的真相,這樣死得還值一些。然而,她卻背著我和所有小馬串通好了想要救我的小命!她怎麼敢這麼做?她怎麼能這麼做?誰給她的權利?!
我睜開了眼睛盯著天花板,我的機械指頭幾近將那隻繡滿了花的粉色靠枕撕成了兩半。我居然在……生晨輝的氣?的確……我真的很生她的氣。我感覺到滾燙的淚珠順著我的腦側潺潺而下。自從我從十馬塔醒來時,我就無時無刻不想將我自己撕成碎片,因為我居然對我所深愛的雌駒心懷恨意。然而,我還是愛著她,但是在我內心深處的角落裏,我還是痛恨將我變成這般模樣的她。的確,理論來說,她是救了我的命。沒錯,她這麼做完全是出自她對我的愛……
“生活,不是命運對你萬事皆允,小魚女士。生活不是命運給你吃了多少苦頭……而是你如何麵對命運的折磨。”某隻小馬在許久以前如是對我說道那是和我一起走向遠處手術室的,糖杖色條紋鬃毛的雄駒……
我又是如何麵對重生這件事的呢?我像P-21一樣將它帶來的負麵情緒封存起來。任它兀自腐爛。任它讓我變得魯莽瘋狂。真愚蠢。那時的我背棄了我的摯友,背棄了晨輝。
我躺在原地閉上了眼,腦中想象著一整排電路開關。我慢慢地將它們一個接一個地關上,幻想著關掉了我對冥影的種種猜想,和不久之前出現在我腦中惱人的性衝動。我關上了我對先驅者們,喙城核心,和EC-1101的猜想與擔憂。關上了我腦中對於金血和地平線計劃聒噪的好奇。一個,又一個,感覺好像我腦中的房間被我關上了燈。我切斷了不久前才發現的對於晨輝的憤怒,又關上了我對我朋友們的關心。終於,我拔掉了腦中自我憎惡的插頭,再不去想我的存在:一個殺了幼駒的機械怪物。
我腦中還剩一隻開關沒關。那是我的恐懼。那是對於關上開關後,我將會死去的篤信。我腦中幻想著那隻歡角嶺庭園模擬器中身穿黑衣的雌駒,想象著她正在拚盡全力保護”我。“保護”我不去做我現在亟需要做的事。我用念力抓住了開關的把手,開始用力拉了起來。
“你會死的……”在我放下一切之際,我內心的一個聲音如是說道。
或許吧。但或許當你死後,你最終會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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