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啟嘎嘎笑兩聲,背對著鍋臉,狠狠啃起了饅頭。
我承認自己是個自私的人,竟偷偷給自己的親人留好的。
“大哥,這碗是你的。”光頭將一碗最厚實的粥放到門檻上,身子往牆根靠了靠,示意申屠破虜坐到他旁邊。
“我自己來。”眼睛盯著我和偷吃“夜食”的薛啟,來到鍋台邊,看了一眼鍋裏稀薄的粥,再看我一眼。
薛啟正吃得嘴巴鼓鼓,見他看我,不禁把剩下的饅頭全數塞進嘴裏,嘴巴差點撐歪掉,這沒出息的小子。
見他盛飯,我又打開小鍋蓋。裏麵還有四隻饅頭,本來就是留給他們兩個,還有方先生的,隻不過方先生不吃。趁著他盛飯之際,我拿起兩隻放到他的胳膊上後,快速縮回手,視線也調到別的地方,不想跟他對視尷尬。
薛啟一見我這舉動,開始嘰裏咕嚕叫囂著根本聽不清的話:“二姐……累港碼肉更他(你幹嗎留給他)!他得碗還要噶你(他昨晚還要打你)!”
灶台口突然傳來兩聲笑,正是方先生。
申屠破虜後來說他真名叫做方示,一個他日必然騰升九霄的厲害人物……莊子外的那片讓我輕易迷失方向的簡易八卦陣的設置者。
也許是我在廚房所釋出的善意感染了這個人,他並沒有再追究昨晚的事,再次恢複了之前的那種詭笑異狀,而我也不得不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一點代價……盡量去容忍他。
負責上百人的夥食並不是件簡單的事,何況莊裏的餘糧並不多,人一旦有功於別人,就容易生出驕氣,自認為必須要得到別人最好的報答,當然這也是無可厚非,可就剩下這麼點糧食,如果每個人都想吃飽,結果就隻能是有一部分人要餓肚子。
人又有個毛病,總是會欺軟怕硬,譬如說他們敢在我麵前嘟囔,但是絕對不敢在申屠破虜以及光頭他們麵前嘟囔,在他們的想法裏,他們是在為這個莊子出生入死,而不覺得這同時也是為了他們自己以及後山那些他們自己的家人。
我知道我可以將他們的抱怨如數地講給申屠破虜,或者光頭他們聽,借著他們的威勢恫嚇一下那些對飯菜頗有微詞的人,可我又想,這並不是打耳語的時候,外麵有很多亂軍,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突然衝進莊子裏,這種時刻最需要同心協力,沒必要因為我個人的喜怒而妨礙到他們。
暴風雨過後,後院的菜畦顯得有些雜亂,或許本來就很雜亂,畢竟這莊子的主人看上去並不像是個善於居家過日子的人,能有這麼一片菜畦已經是讓人相當吃驚。
挽起袖子,拿出竹籃裏的菜刀,順著菜畦方向割著被雨水打得歪歪扭扭的青韭。蘇家的女兒自小就被培養成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這是父親大人最大的堅持,他認為這是身為女子必須的責任與福源,因為無論丈夫如何的三妻四妾,最終還是會歸宿於這種賢惠、大氣的女人,也許這是他自己悟出的道理,或者是被這個世道公認的道德準則。但這似乎過於要求這世上的女人了,要賢惠,要放任,要忠誠,要博才廣識,要懂得適時的收斂,更重要的,還要安於平淡。
他的這種嚴格教女,最終造就了我們姐妹三人迥然不同的個性。
我在想,如果母親離世得晚一點,會不會有一點不同?
攏一攏耳鬢的亂發,藍雀這丫頭天生的指縫不漏財,屋裏的衣物、用具收拾得一幹二淨,連個木梳都沒留下來,我隻能以竹簽當發釵,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並沒那麼糟糕。
菜畦臨近後院門,門旁的東牆角堆了一大垛樹枝幹柴,臨近傍晚,陽光被屋角擋去,那柴堆就顯得有些黑糊糊的,偶有響動,我都會不自覺地探去一眼,不知道是什麼怪異想法,我老覺得那裏麵有雙眼睛正盯著自己,雖然這想法很沒理由。
日頭漸漸落到山後,晚霞被藍灰的濃雲吞噬,柴堆裏又傳來一聲樹枝脆斷的聲響,不禁抬頭望過去,柴堆仍舊是那麼錯亂,轉回臉,視線停在菜畦上半刻,攥著菜刀的手不禁有些微顫。不對,上午我跟方先生來抱木柴時,左麵的木柴沒有那麼整齊,而且因為日頭好,我還特意將木柴拆散打開,這樣才會幹得更快,怎麼現在會那麼整齊地堆在一起?
提著竹籃,繞過柴堆,遠遠地注視著那堆整齊的木柴。以木柴堆得這個高度來看,在後麵藏一個人應該不是難事,人嚇人才有了鬼怪之說,自己嚇自己更是會出人命。
心裏不安,腿腳自然就跟著加快,雖然心裏默念著要穩下來,可是沒出幾步就再也刹不住,想到眾人口中那些殺人不眨眼的亂軍,連眼皮都跟著亂跳。
順著院牆急匆匆往院門口衝過去,沒走幾步,就聽嘩啦啦一聲木柴倒地聲,從剛剛那堆木柴堆後躥出來一個人影,因為我沿著牆邊繞遠路,他很容易就追上了我。
“別過來!”還好手裏有把菜刀,舉在身前,不過看上去我比他更害怕。
這是個跟乞丐沒什麼兩樣的人,臉上太多泥,看不出長相,不過臉型很瘦削,身形也是高瘦高瘦的,一身破衣爛衫加上被荊棘之類的東西劃出的亂七八糟的血痕,看上去就像是剛從亂葬崗爬出來的。
“前麵有很多人,我一喊,他們就能聽見,你不要過來。”那雙精亮的眼睛看得我渾身發毛,揮舞一下手上的菜刀,示意他退後。
也許是覺得自己的動作嚇到了我,他攤開雙手,往後退了兩步,“水,我隻是想要點水喝。”聲音沙啞得很,幾乎聽不清他的話。
舉著菜刀,靠著牆,慢慢往院門口挪,他也一步步緊跟,“要不然我給你錢!”從破爛的衣袋裏掏出一塊沾著黑泥的銀子舉到身前,“夠嗎?”
我搖搖頭,隻是想讓他趕快退後,他隻當是不同意,又從衣袋裏取了同樣的幾塊銀子,“這些夠嗎?”
這時,後門“哐當”一聲打開,光頭跟薛啟帶著幾個人跨進來,一看這狀況,光頭立即操起大刀,“奶奶個熊膽,送上門了!”
薛啟跟眾人也都拔腿衝將過來,正常人見這陣勢,自然害怕,那人也嚇得一怔,不過反應卻比我快,一個側身快步就撤到了我身側,本用來威脅他的菜刀瞬間便對準了我的脖頸。
“鬆開!”
“不要過來!”
……
兩方對吼,不過顯然誰也沒讓步,一個不鬆手,另一個依舊扛著大刀往前走。
“小子,我跟你說,要是小嬸子夫人少了一根頭發,爺爺我把你剁成肉醬扔到後山喂野狗!”既然怕人動手,怎麼一點也不收斂一下自己的腳步,明明是逼著人動我“頭發”!
“二姐,別怕!”薛啟也躥了過來,害我脖子差點被這人勒斷。
三說五說,我就快被勒死,他們卻還在打嘴仗,還好,後麵有人飛來一腳,這人倒也機靈,倏地將我擋在身前,結果那一腳沒來得及收住,惡狠狠地踹到了我左肩上,重重地摔到地上。我疼得差點昏過去,薛啟趕緊上前來扶,我被踢得頭昏昏然,根本爬不起來,連咳數聲,隻覺得嗓子一甜,竟吐了一大口血。
薛啟一見血,立即跳起身,指著踢我的人就是一頓大罵。這小子是越來越沒樣子了,竟然罵出這麼多汙言穢語。
花了好半天時間,眼前才沒有重影,同時看清楚踢我的人竟是我們那位申屠大少爺,此刻正一隻手掐著剛剛那人的肩膀,那人顯然沒有他的力氣大,加上渾身是傷,根本沒做太大反抗。
見我爬起身,眉頭鬆開,又恢複那副要笑不笑的樣子,“這麼不經事。”把那人交給光頭,過來打量我,“我已經收了八成的力道,你是紙紮的不成?”
顯然,與他逞口舌之快,不如趕快回去看自己的肩膀傷得怎麼樣。
光頭他們正照著地上的人拳打腳踢,雖然剛剛差點被他勒死,不過看他抱著頭、蜷縮著身子,又有點於心不忍。
“給他點水喝。”交待一句。
眾人停下動作驚奇地看我,地上那人也微微抬起頭。
“一碗水而已,用不著銀子。”將他剛剛勒我前塞在我手裏的銀子扔到地上,踉蹌著挪出後院,一出後院,摸摸左肩,剛剛被踢到地方已經有些硬挺,這個該死的家夥,竟然踢這麼大力氣!難得人生裏有幾個“值得”詛咒的人,我真該好好記住這個申屠破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