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京
我沒猜錯,那個瘦削的男人真是亂軍,隻不過跟圍剿莊子的亂軍不是同一派別而已。
經過一番洗漱、包紮,再次見到這個人是在廚房的灶台邊,他整整吃下了三大碗白米飯,直吃得外麵的人齜牙咧嘴,僧多粥少的時候,最怕這種大肚漢。
“多謝夫人贈飯!”將碗遞給我,四周看一眼門外的眾人,“多謝各位兄弟。”
眾人自然沒心情跟這個一頓吃了他們六人份糧食的人搭訕,眼睛帶火地低頭繼續吃飯,直接沒讓他下台。
“你姓尉遲?”倒是方先生願意搭理他。
“是的。”
“東馬山的尉遲?”東馬山的尉遲一氏是大梁朝的開國功臣,隻不過也跟申屠家一樣,中途沒落,但梁人提起東馬山尉遲氏,依舊會伸出大拇指叫好,在梁人的心目中,東馬山尉遲氏就是天神派下的天將。
“哦,不,不敢攀上東馬山,在下鳴東人,小地方。”見方先生態度和藹,自往他跟前挪了挪。
“看那個熊樣也不像東馬山人。”一旁的光頭嘀咕了一句,眾人都聽得分明,都帶著嘲諷的意味瞅著被說的人。
靜止半刻,這人倒突然一聲大笑,“光頭兄說得極是!”他這一笑,到讓眾人有些意外跟掃興。
薛啟偷偷戳我一下,低聲問:“二姐,東馬山人很厲害嗎?”自小生在蘇家,受父親的“王道政治”影響,對於武術、武官都知之不多,何況被梁人認為的大英雄氏族,在父親那裏卻是一群逞匹夫之勇的莽夫,怎麼可能會作為經典教授給他。
“很厲害。”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我自然不可能給他講東馬山尉遲氏族的來龍去脈,更何況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隻能隨便敷衍一下。
說話間,申屠破虜來到門口,看那眼神,很明顯是讓我出去。
撇下廚房的瑣碎小事,跟在他身後拐到兩個院落相連的巷道裏。
他似乎有話要跟我說,但又一直背對著我,並不開口,不禁讓人心生疑惑,這人向來是口無遮攔,會為了什麼事,突然變得這麼羞怯?
心裏正進行諸多猜測,他突然轉身,嚇得我一怔。
“老爺子到底留了多少錢?”腆著臉。
我暗歎一口氣,“不管留了多少,都跟你沒什麼關係吧?你不早就自立門戶,分出去了嗎?”
“我不是跟你要錢,我是借。”這種笑讓人覺得他特沒尊嚴。
“沒有!”再提醒他一句,“別忘了你還欠我三千兩,你……不會把那三千兩都花了吧?”
“要不然你以為咱們因為什麼沒餓死?”
“可是……你統共就搬來那麼點糙米,怎麼可能花掉三千兩?”
他撓撓眉角,“要不說女人,小氣又不通事理,我給你算算,請兄弟來幫忙,你要意思一下吧?這麼多人性命都押上了,一個人起碼得一百幾十兩吧?這一下就是一千多沒了。然後,後山那些人的安全誰負責?我還得請人保護他們吧?再去個一千幾百兩。再有,你自己也應該明白,眼下這世道亂成了什麼樣,有錢都買不到糧食,想吃飽自然要多出個幾十倍,這就叫趁火打劫,發國難財,你們蘇家祖上從商,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清楚。”這無賴,倒連我們蘇家都給罵了。
怒氣跟憋屈在嗓子眼上撞了幾撞,最終還是忍了下來,我想我得改變一下與他的相處方式,“可是我現在真的一分錢都沒有。”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誠心,其實暗下正在詛咒他,“你看,我渾身上下連件首飾都沒有,哦,對了。”從衣領裏將自小帶在身上的護身暖玉拉出來,“就剩這件自小戴在身上的暖玉,而且也值不了幾個錢。要不這樣吧,等亂軍平息下來,回了帛城,我讓小二子他們給你送錢過來,一家人,總不能讓你在朋友麵前不好做人。”看著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眼露沉思,心想這無賴不會真被我說動了吧?“其實……老爺並沒留下多少銀兩,多半都是房產、田地,你也知道,這世道亂成這樣,沒人種地,也沒人願意買宅子,所以就算折成現銀,咱家也沒多少積蓄。再有……京城那邊的宗親偶然也有來家裏借錢的,官場上買官、通融什麼的,都需要銀子。老爺臨去前都有交代,但凡京城的宗親有需要,能幫的一定要幫,也算給家裏的子孫們留點後路,所以細細碎碎算下來,家裏真沒多少錢了。大少爺,你也說了,我畢竟就是個女人,沒本事像大少爺這樣在外麵結交豪傑,財路廣進,隻能靠著祖上的這些蔭奉過活,何況我連從娘家帶來的嫁妝都肯借給你,更別說申屠家的了,怎麼會不跟你說實話。”
他看著我,又轉開眼看一旁的青石牆,再轉眼看我,突然笑了,“有點意思嘛,嘴巴到挺靈巧。”
“我說的真的都是實話。”當然,也摻了不少水分。
“聽著,不告訴我也沒關係,不過你記住了,回到京城最好也能像現在這樣,對誰都不露半點聲色,有錢不是什麼好事。”
京城?我不明白他什麼意思。
“朝廷派人剿了穎川的亂軍,山上的亂軍也都散得差不多了,不過帛城那邊還鬧得很厲害,這裏也不知道能消停幾天,我打算明天就送你們去京城,那裏還算安全,隻是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能耐應付得了京城的事,申屠家可不隻是就我們一戶,那些人也沒有我這麼好相處。”
“……京城的宅子不是賣了嗎?”我記得孫管家跟我說過。
“賣了大的,就不能有小的了?在南門內還有處小宅子,我讓管家先回去收拾去了,到了京城,有什麼大事你處理不了的,最好跟二叔商量一下。”
“二爺?”看上去像是在說笑,自從我進門,就沒見他管過一件正事,就是老爺子的喪事,也都是我跟孫管家挑的頭,當時我父親也幫過一些,不過顯然,他對於幫扶女兒的夫家顯得並沒那麼開心,“那莊子裏的這些人怎麼辦?”
“你想帶走?”
搖頭,我怎麼可能管得起這麼多人的飯食。
他笑,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偽君子,既想博得好名聲,又不願意出錢出力。
“把玉給我。”走了兩步又轉回來,手攤在我身前。
“什麼?”
指著我脖子上的玉飾。
剛剛隻不過是想借這塊玉博取他的一點信任,怎麼還真要!“這玉是我自小帶到大的,而且很普通,不值錢的。”
他的手就攤在那兒,一動不動,剛剛對他生出一絲感激,一下子又消失殆盡,狠狠取下玉飾,放到他手上。
他掂在手心仔細看了一眼,“玉色不錯,我去試試看能不能騙個幾十兩。”
我心裏糾結不已,那玉起碼也值幾百兩,隻是剛剛隨意一說,現在又不好改口。
“對了,去京城的路費你出。”將玉揣進懷裏,對我交代一聲。
無可奈何,我隻能默默點頭。
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轉角,心裏又不禁慶幸這種日子總算是到頭了。
隔日一早,沒來得及跟任何人打招呼,跟做賊一樣,天色灰蒙蒙的,他就把我跟薛啟叫醒,來到被燒毀的曹陸橋頭,而這時,藍雀她們早已在橋對岸等候多時。
一見麵,眾人都是欣喜異常,隻有明華麵色如舊,馬車上還時不時回頭望著山尖。也許真如我所猜測的,她心儀方先生,隻可惜伊人有心,明月無意,那位方先生的眼睛裏,似乎隻有汪洋般的碧水藍天,沒有情深的熱火。
“二姐,大哥剛說他同意帶著我,我能不能不跟你留在京城?”薛啟拉過馬靠近馬車,低身湊近車窗。
男人真是奇怪的東西,明明曾跟瘋狗一樣咬得滿嘴是血,一轉臉,又好得稱兄道弟,“如果你再提這事,到了京城我就把你送到父親那邊。”
顯然,他更懼怕父親,隨即閉口不言。
順著車窗,偷看一眼前麵那尊騎馬的身影,悄悄在心底冷哼一聲,到了京城,總算可以擺脫這個人。
天際邊,殘陽血紅,一派秋之高爽,總算可以過些平靜的日子了。
自穎川往東北方向,至京城的這條路上,途徑數十個郡縣,其中就有一個叫鳴東的小縣,也就是那個姓尉遲的亂軍的家鄉,沿途數縣,不是蕭索蒼涼,就是杳無人跡,唯獨這個小縣看上去悠然自得,人們很悠閑地扛著鋤頭在田埂地頭忙碌,絲毫不見任何的驚慌失措,不禁讓人想起了那隔絕於世外的桃源盡頭。
因為一時間找不到住宿的客棧,便在一戶鄉紳家借宿,主人很熱情,尤其在得知我們是申屠家的人後,更是關懷細微,甚至晚間還招來了小鎮上幾十戶的老老小小,大擺宴席,頗令人吃驚,這種世道就是京城裏的達官顯貴擺豪氣,也都十分隱晦,這位主人的豪氣著實令我們頗為感激。
這主人家姓宋,推算到九代以前,據說祖上曾在京中為官,所以依他的話,我們兩家祖上算是有同僚之誼,我在心裏粗略算了一下,大梁朝滿打滿算,不過一百五十來年的壽數,而單看這位宋老爺子,起碼也有六十上下,九代以前,那可是前朝,那會兒申屠家的先祖估計還是草莽響馬,根本就扯不到一起。
當然,既然主人好意攀交,寄居者也沒道理破壞氣氛。
酒過幾巡,宋老爺子突然對二爺提起了他待字閨中的孫女,據說今年剛滿十七歲,正是適嫁的年紀,似貶卻褒的言辭中很容易明白他的意思,無非是想與申屠家攀上點裙帶關係。這老爺子到也直白,開口給孫女的陪嫁就讓人咋舌不已。不過顯然,在場的兩位申屠家未婚娶的子孫對此並沒多大興趣,一個借酒醉走人,一個眼神睥睨……我第一次發現明清瞪起人來這麼可怕。
二爺倒也聰明,什麼話也不答,隻當沒聽懂,一家子怪人,沒一個顧著對方是否下得了台,自顧自地照吃照喝,就見那宋老爺的臉色由青轉紅,然後變白。
是夜,梳洗更衣,想著再過幾天就要進京,大姐那邊估計已經生了,依父親的脾氣,定然是要我去相府裏拜訪,禮物自然不能太輕,否則會讓大姐的夫家看不起,執筆在禮單上默默寫下幾個禮名,可總覺得拿不出手。
看著桌上的火燭跳躍,心下有點感傷,就像那無賴說的,到了京城未必就能過上平靜的日子,先不說夫家這邊,就是娘家那邊也不容易,關鍵是大姐的夫家是相府二公子,不管多小的事,到了他們家那就是大事,雖然與我這個做妹妹的關係不是太大,可一旦靠得近了,自然也就會有是非出來。
“咚咚……”有人敲門聲,藍雀剛被明華身邊的婉兒叫走,不在屋裏,這會兒誰會過來?
“誰?”
外麵沒人應,隻是又敲了幾下。
披件外衫,將門拉開一條小縫,卻見門外空無一人,可剛一闔上,又有敲門聲,雖說鬼神之論我向來不信,可大晚上的,又是隻有一個人,心裏難免有些發毛。狠狠拉開門,仍舊無人,再想闔上,卻見門側伸出一隻手,接著是伸出半張臉來,看到那眉角,不禁鬆一口氣,不過同時又是一口氣堵在胸口,“幹什麼?”
“走。”手指勾一勾,“帶你看點東西。”
且不說剛剛的驚嚇,大半夜孤男寡女在一起已經是夠被人議論了,更何況我們倆的關係還不一般,而且還是在別人家裏,萬一被人看到,那可算是敗壞門風的大事。
知道他不是那種輕易就範的人,所以甩門進去的事,幹不幹都於事無補,隻能跟他講清楚厲害:“大少爺,我想你得先把咱們的關係搞清楚,不管年紀大小,我總算是你的長輩,而且重要的是……”說自己是寡婦的話,好像真得很難開口,“我的情況你也該清楚,你這麼大半夜敲門,似乎很不妥當。”瞪視著他。
他臉色微微有那麼一點嚴肅,不過很快又改變過來,“你的想象力還真不一般。”低語一句:“能把你當年輕女人看的人,估計不怎麼正常。”
被異性這麼評價真有點不是味兒,可從某些方麵來說又好像是應該的。
“什麼事?”隻好當沒聽到。
“你不是硬要住在這裏嗎?給你看看這宋老爺子是做什麼的。”說到這個,他倒來了精神。
“做什麼的?”
他示意我跟他走。
窒了窒,還是尾隨他往耳院而去。
這宋府的不算大,也不算小,但格局真可謂曲徑通幽,青石小道兩旁種滿青竹、花木,小道蜿蜿蜒蜒,其間或燈火通明,或燈火闌珊,頗有些趣味。
在一片毛竹林外,他停下腳步,示意我一起退進林子裏,挨近林子另一邊的假山,假山外正是堆放我們行李的屋子,此刻屋還內亮著燈,偶有人影攢動,我記得讓小二子派人在這兒看著的,所以有人影也不足為怪。
剛想說話,他卻打停,示意我不要吱聲。
風向正好是自北向南,隱約可聽到屋裏有人說話……
“老爺,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我看這些人八成是騙子,申屠家怎麼說也是幾代京官,不可能就剩這麼點家當。”
“狡兔還三窟呢,你以為他們會把值錢東西擺在麵子上?”聽聲音像是那位宋老爺。
“老爺的意思是不是咱們……”
聽了這話我不禁轉頭看他,心裏有點害怕,他卻皺眉不語。
“豬腦子,老爺是貪小錢的人嗎?我瞧那兩個少公子頗有些貴氣,應該不會是假冒的,有心想把少兒嫁過去,憑我的財力,再攀上這門親,到京城裏混個京官那就容易多了,到時誰還敢說咱們宋家是響馬門第,下九流?”
“可看今晚上那意思,貌似他們沒這個打算啊。”
“所以得多留他們幾天,容我想個辦法,你派人把這些東西搬到庫裏,明天我自有話給他們解釋。”
“是。”
“對了,門外那個下人怎麼樣?”
“老爺放心,晚飯時我就讓小豹他們給他灌醉了,跟死的一樣,不到明早準定醒不了。”
……
燈燭熄滅,隻聽“哢嚓”一聲,落鎖,接著是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一聽腳步聲消失,我急忙提起裙擺,想趕緊回去把家裏人都召集起來,這裏不是久留之地,沒邁出第一步便被他拽住衣袖,並捂住口鼻,拉到假山石的背麵,“有人。”在我耳側低語。
隻聽假山石的後麵偶有耳語,聲音雖然極小,可因為順風,又挨得近,聽得倒也算清楚。
“他們走遠了。”是男子的聲音。
“你快走,讓人發現就遭了。”是女子的聲音。
我的心突然一沉,不會這麼晦氣正好撞見人家偷情吧?依照鄉俗的說法,撞上這種事是要走黴運的。
“你跟我一起走。”
“不行,被爺爺發現了,他肯定會打死你的,再說就算跑得出鎮子,能跑出鳴東嗎?咱們根本逃不出去。”
“那你就願意嫁給那兩個花花公子?”顯然,這花花公子之一就是正用手捂得我喘不過氣的人。
“自然不願意,可你也知道爺爺的脾氣,誰敢違抗肯定不保命。”
……
兩人你哭我訴大半天,終於算是沒了聲音,滿心以為人走了,伸頭去看,卻見兩人正相擁著……趕緊轉開眼,卻見他看得正起勁,心下暗咒這人真齷齪。
好不容易等到一對小情人離去,轉身就往林子外跑,到了小道上剛一轉身,卻見藍雀跟婉兒提著燈籠,而身後那位“好心”的大少爺也恰好拿著我跑掉的外衫跟出來,這場麵真是……太精彩了,精彩到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還好這兩個丫頭都很聰明,藍雀急忙將燈籠遞給婉兒,上前接了他手上的外衫,給我披好,然後兩個丫頭一邊一個,打算立即陪我回屋。
“明天能動身嗎?”我關心的隻是能不能逃出這個鳴東縣,這地方好像充斥著響馬跟土匪。
“你回去睡吧,我來解決。”像是刻意要氣藍雀跟婉兒一樣,話語跟眼神都顯得有點曖昧。
直到睡覺前,我才想起一件事,既然他有辦法解決,幹嗎還要拉我去看?難道就是因為我要在這家借宿,他非讓我明白不聽他的話到底有多愚蠢?
這鳴東自古就是個出響馬的地方,且分南北兩派,各不插手對方的事物,本是大梁朝最亂的地方之一,如今卻成了最平靜的地方,一來鳴東周圍的亂軍少,就算有也都是很小規模,不敢與南北兩派的響馬幫抗衡,二來鳴東響馬自古就有,可以說每戶人家或多或少都與響馬幫有所牽連,可謂全縣皆匪,尤其世道亂的時候,因此不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很少人會選擇與響馬幫對立,這宋家的宋老爺便是南派中的骨幹之一,也就難怪出手會那麼闊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