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瑣碎的江湖事,自然不是我們這種深閨大院裏的女人能打聽到的,來源肯定是出自咱們申屠府的大少爺口中,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隔日一早不但沒人攔著我們不給走,那宋老爺還直送我們出了十裏長亭,這才笑盈盈地拱手道別,而那個宋少兒也沒能在“宋”字前加上“申屠”姓氏,真可謂皆大歡喜。
當然,歡喜的也隻有我一個人,因為其他人根本是什麼都不知道。
“水!”因為方圓十幾裏找不到人家,隻能露天在野地裏生火做飯,秋日的正午,天氣依舊燥熱得很,他卻偏坐在太陽底下吃東西,大汗淋漓,見我拿水給二夫人,衝著我這邊大喊一聲,二夫人自然不會跟個小輩爭東西,示意我先給他。
走出樹陰,手搭在額頭上,眼睛依舊睜不開,陽光太過耀眼。
“怎麼不到樹陰裏?”遞水給他,因為鳴東的事,對他倒是有幾分感激與佩服,事實證明,家裏有個可靠的男人還是十分有必要的,隻要他正正經經,不嬉皮笑臉。
“多曬曬太陽,不容易生黴。”咕嚕嚕灌下大半袋水,遞還給我,“身上有錢嗎?”這人似乎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在跟我要錢。
“幹什麼用?”
“不用多,幾兩就夠了。”
“我身上很少放錢,你真有急用,我讓藍雀拿給你。”
“算了。”繼續吃他的東西。
正打算轉身,他反倒又說起了話:“出了鎖子關,就到了迎州地界,離京城也不遠了,應該會有人在那裏接你們。”聽他這話音,似乎不打算跟我們進京。
“你不跟我們一起回去?”
仰頭看看我,因為陽光太刺眼,雙眼微眯著,“我要是真跟你們回去,給你們惹的麻煩更大,就送你們到這兒。”
拿著水袋,看著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沒錯,這個人大多時候非常討人厭,可說到底,能幫我們渡過難關的卻也隻有他,“我去給你拿點銀兩吧。”
正說話間,藍雀匆匆跑來,站在我們中間,像是在監視什麼,看看我,又看看他,恐怕還在誤會那晚的事,“小姐,二夫人要水喝。”
“藍雀,你身上有銀子嗎?”
“啊?有啊。”
“給我。”
有些懵懂地從腰上解下錢袋,遞給我,也沒看是多少錢,一把遞給地上坐著的人,“挑匹好點的馬,到了穎川讓人送封信回家吧。”
什麼也沒說,隻是簡單捏了捏錢袋,然後笑笑,繼續吃他的東西。
這人不喜歡與人告別,甚至與他的親人也如此,什麼話也沒交代,就那麼揚長而去,看著他跳上拉茅草的牛車,心底突然有那麼一絲失落,也許相處久了的原因吧?
“大哥向來都是如此,在外麵待久了,不習慣一大家子人鬧哄哄的,也討厭跟人道別。”明華遞過來一把小酸棗,“你別見怪。”
搖頭,“這段時間沒少讓大少爺操心,這麼就讓他走了,有點過意不去。”
明華笑,“難得他有這個心,再說也該他操心,誰讓他是嫡長子。”
……
兩人的談話清清淡淡,不過卻很融洽,這位大小姐似乎也並沒有先前想象中的那麼難相處,隻不過是有些事他們都懶得管,也懶得說,這一家子的人都是這種脾性……懶得管,懶得說,所以總給人不搭理人的感覺。
傍晚的風很涼爽,吹著鎖子關外的遍地野菊,澀香氣一直伴著我們進關。
有人說,秋是四季中最美的季節,因為她是春之萌動、夏之熱烈的最終結果,同時也是凋零、蕭索……那最美一刹那的終結……
鎖子關內,迎州城外,果然有人前來迎接,不免佩服他的算計,一切都盡在掌握,這人似乎是個值得信任的人。
三日後,我們便到了京城南門外,乍一看,門外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
都是亂軍給鬧的,人人都想往京城裏躲,天子腳下自然比任何一個地方都安全,隻是這麼一來,京城哪裏盛得下,隻能四門緊閉,限製人流。仗著申屠家在朝野的關係,進城還沒有多大困難,何況孫管家還給南門守衛們上下打點過。隻是進門的路並沒那麼好走,那些眼睜睜看著我們這些官屬堂而皇之地坐著馬車進城,而自己卻不得不被尖刀利刃頂在門外的人,自然消不下胸中的鬱氣,言語上的辱罵,石子、泥土的投擲自然少不了,盡管馬車簾子拉得很緊,依舊難免磕磕碰碰,好不容易才過了護城河,吊橋一拉,這才消停。
申屠家在南門內有一處房產,因為偏僻賣不出去,便一直擱置到了現在,到成了奇貨可居,碰上亂軍四起的年頭,不知道多少人出大價錢買這棟宅子,可惜我們自己也要避難。
孫管家的能耐總是隱藏在他那哆嗦的手和蹣跚的步履當中,在穎川時我還會為此驚奇,如今都已經習慣了,院子打掃得也很幹淨。
宅子很寬敞,以我們這不到二十口的人數來說,絕對不顯小,而且最重要的是它僻靜、安全,挨著幾位朝中大員的別院,少不了官府衙門的照看,自然是非不多。
進京的第二天,父親那邊便來了信,是小妹寫的,不過看字裏行間的語氣,顯然是父親的要求,信的最後還附了句話:大姐已於月前產下一女。
是個女兒?這麼說大姐的日子肯定是不好過了。父親這麼急著讓我過去,可見我這筆花銷應該不少,怎麼說也得替大姐把這娘家的麵子撐起來……這可能才是父親眼下最著急的事。
特意將箱底的綢衫拿出來,到父親那裏必須要穿著得體,否則又不知道要被怎麼教訓。
申屠家反倒並不像蘇家的規矩那麼多,這也許就是一種誤解,沒踏入池子的人覺得池子水是冷的,在池子裏的人反倒覺得水溫剛剛好,父親一直認為規矩才是貴族的首要,其實這並不一定就是對的,起碼申屠家幾代官紳貴族,也不見得像蘇家那麼多規矩。
踏出馬車前,藍雀一再替我檢視衣裝頭飾,盡量做到沒有任何瑕疵。蘇家在京城的這棟宅子是因為大姐的關係才租到的,因為靠著相府不遠,隻有幾條街,是朝中大員官邸最密集的地方,這裏是不管你有多少錢都未必能占上一塊地的,因為它代表了一種地位,從這裏走出去的人,似乎被誰批準了永遠可以用鼻孔示人。
“坐吧。”經過一番回娘家該有的見麵禮數,總歸是能從地上站起來了,不過看父親的眼神,似乎對我的穿著不甚滿意,“家裏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了,隻是暫住,所以也不打算再重修。”
“嗯。”輕輕點頭,其實嚴格說來,父親的長相十分俊朗,也就難怪大姐跟小妹長得那般美麗,相比下來,我則更像母親,相貌在三姐妹中算是平庸了,這是祖母說的,因為我對母親的記憶很模糊,“打算什麼時候去看你大姐。”
“今天來也是想請教父親這件事,因為不清楚相府裏的規矩,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避諱,再者……禮物上……”
“嗯。”沒回答,不過顯然對我的回話很滿意。
“三小姐。”身側的藍雀對門口微一福身,小妹正好到門口,一件鵝黃單衫配荷葉底的白綢裙,身段窈窕,比一年前長高了不少,似乎是小跑著過來的,呼吸略顯急促,臉上也紅撲撲的,一見我,喜笑顏開。
“還以為你今天不過來了。”三兩步跨過來,一把抱起我的胳膊,得了父親一聲輕咳,顯然對她的舉止不滿意。
“前天傍晚到的,昨天家裏才收拾好,隻能等今天過來了。”
“二姐,今晚別回去了。”轉頭看父親,“父親,二姐一年多沒回過娘家,今晚就讓她留下來吧,再說到大姐那裏看孩子的事,您不也要跟二姐交代嘛!”
見父親一點頭,她便拉著我往外走,我隻好跟父親匆匆福身拜別。不管什麼時候,我對父親的尊敬似乎永遠多於親情。
五 細雪下的來客
大姐的女兒乳名取做媚兒,聽說是姐夫親自取的,雖說是個女兒,卻十分得他的喜愛,盡管他膝下已經有了三個女兒,可媚兒有福氣,出生時,滿天的紅雲,連祖父都堅信這個孫女定然是有偌大的福氣,一家人也就對這個女娃娃嗬護備至,大姐反倒因女得福。
我們到訪相府的那天,正好大姐的月子剛坐完,正趕上她淨身沐浴,有我跟小妹在,自然也就省了丫頭們的事。
“因為懷著媚兒,也沒人告訴我帛城的事,我現在才知道你受了那麼多苦。”攥著我的手,笑意中略帶了些哀愁。
“你看,我這不好好的嗎?申屠家的人待我不錯的。”用木梳梳理她的長發,小妹則用百花油替她按撫手臂,以期暢通血脈,消腫去水。
“就是瘦了點,還黑了不少,我這裏有幾盒宮裏娘娘們用的百花露,你帶去吧,女兒家還是白點好看。”
“那個給我也是浪費,再說那麼珍貴,還是留著吧,總用得上。”反正我也不用白給男人看,不必要那麼麻煩。
也許是想到了我這寡婦的身份,她竟流起了眼淚,我才發現自己好像話說得不對。
“大姐……”
“若不是因為我,你也不必吃這份苦,都是姐的錯。”她總喜歡將錯誤往自己身上攬。
“我真的挺好的,你是不是把申屠家想成跟閻王殿了?”替她擦掉眼淚。
“死丫頭,怎麼敢這麼說自己的夫家。”一邊拭淚,一邊輕推我的手腕,看來是沒什麼事了。
“我倒覺得二姐過得很舒心,你瞧她那雙眼睛,忽閃忽閃的,亮得跟星星似的,哪裏像是過得不好,反倒是我,你到看我的眼睛像不像那河裏凍死的鯉魚?”小妹這句話惹得我跟大姐嗬笑不止。
從屏風上取下棉毯,裹了大姐的半個身子,與小妹兩人一用勁,將她架出了浴桶,扶坐到床頭,依次穿上衣衫。
這時,門外有人敲門,說是送孩子來給兩位姨娘看的,大戶人家規矩多,生完孩子母親都不得抱,便送給了奶娘照料。一聽說孩子來了,大姐急著去開門,差點被桌凳絆倒。
這是個極漂亮的小女娃,模樣很像大姐,白白嫩嫩的,讓人舍不得不去逗弄。隻可惜我們不能在府裏待得太久,看完孩子,再沒什麼理由逗留,隻得匆匆辭別。
大姐私下在我的回禮中塞了包東西,都是些珍珠玉器,一看便知道價值不菲,她的意思是讓我多存些私房錢,給自己多留後路。可這些東西我絕對是不能要的,讓人知道了,她在夫家人前那就是不守婦德了,敗夫家的東西貼妹妹,今後難免要被人揭瘡疤,我跟小妹又把東西放回她的箱子裏。
坐在馬車上,遙望著相府的高屋淩宇,陡然覺得自己在某些方麵算是幸福的,正如小妹說的女子嫁人是幸福的,但若是這般嫁人就隻能“興許”是幸福的,或者“偶爾”是幸福的。
“二姐,再過兩個月就入冬了,到時我去找你到城隍廟拜神吧。”
“父親同意你出來瞎逛?”
“總不能連拜神都不行吧?”
馬車行至蘇府門口,她突然抱住我,“二姐,你回來了真好。”
好嗎?給自己一個笑。
京城裏的日子並沒有什麼特殊,並不是說住在繁華的地方,人就會變得幸福,總還要平淡地往前過,為家裏的吃穿精打細算,為家人的安全細細考慮。
那位申屠大少爺並沒有給家裏寫信報平安,或者根本就沒想過這事吧?
從商聯會主的鳳家兌換了票據,因為世道太亂,那些珠寶玉器不好拿,也不好用,與二老爺一商量,除了祖傳寶物,一律讓鳳家兌成金錠,亂世存金,總比那些不適用的東西讓人安心一點,仗著蘇家與鳳家的那點微薄關係,鳳家倒也沒有宰我們太狠,當然,商人重利,總不會不賺錢。
入了冬,聽說官軍在南麵打了幾場勝仗,一傳十,十傳百,到最後卻成了“亂軍全被殲滅,天下從此太平”,百姓們寧願相信這個看起來十分不實的傳說,因為大家都渴望著太太平平,盡管知道那隻是個幻想,也不願去懷疑它,官家也大擺太平盛世的譜,又是廟會,又是花燈會,總之能歌舞升平的都用上了,不知道是心虛還是自己騙自己。
但隻要從城門往外看看那些露宿的難民,誰還會相信什麼天下太平的鬼話,隻是這個時候沒人願意相信事實。
就在這樣的環境下,好不容易躲過兩次宗親的借貸,自從住到京城,申屠家的宗親就沒少來過。先是老爺子的二女兒,說是來看望,其實目的大家也都明白,受戰事牽連,二姑爺的官職下調,聽那意思,是想讓家裏出錢通融一下,官複原職。不過這話她不好跟我直說,隻跟二爺小小透露了一點,聽說二爺自掏了些私房錢,但看上去非常不夠,我心裏明白不能開這個頭,但她畢竟是老爺子的親生女兒,不能因為老爺子不在了就不再理她,隻得偷偷在她的回禮中加了份禮單。我不太清楚京城買官的價錢,但孫管家說那麼多已經足夠,希望我這隱晦的處理能讓她明白,不要四處張揚娘家的貼補,以免給娘家惹來麻煩。
之後,又有什麼宗親甲乙丙多次來探望,細細分辨他們的借債意圖,我多半都沒鬆口,隻稱家中拮據,加上沒有重修宅院,家宅略顯落魄,眾人也不好硬逼,這才在危難中度過了幾個月。
入冬時,正逢南門小廟會,小妹好不容易才說動了父親與我一起到廟裏拜神,可前提是必須在廟會過去之後,不免令她氣餒,不過總比出不來強。
“二姐,廟祝說我這支是上上簽,你那支怎麼樣?”
“正好跟你相反,下下簽!”在蒲團上跪下,合掌拜了兩拜。
“……今天的簽不靈。”
“童言無忌,敢在廟裏說簽不靈。”在香火桶裏放了幾枚碎錢,兩人相攜出了廟門,卻見外麵早已飄起了細雪,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細細碎碎的,地上已是一層細白。伸手替小妹的鬥篷帽拉上,係好,轉臉想讓小二子把馬車拉過來,眼角餘光卻掃到了廟門口的牆角裏蹲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禁回頭去看,雖然穿得像個乞丐,不過那雙賊笑的眼睛再熟悉不過。
“二姐,怎麼了?”
“哦,沒什麼。”收拾一下錯愕的表情,“雪下大了,我讓小二子先送你回去。”
“你不一起嗎?”
“這兒離申屠家不遠,走回去也花不了多少時間,正好路上有藥鋪,二夫人身子不大舒服,我順路抓副藥。”
“我又不急著回去,還是跟你一道吧。”這丫頭根本就不想回去。
“算了吧,回去晚了,省得父親又數落我的不是,過幾天就是冬至,我會回去一趟。”拉著她上車。
“你說真的?”
“什麼時候跟你說過假的?快進去!”拉好車簾,跟小二子交代一句。
看著車拐過街角,這才回頭去找那個身影,然而牆角裏卻已經空空如也,站在牆角處不禁發呆,難道說剛剛都是幻覺?
有些納悶地拍拍腦門,興許是被申屠家那些親戚給鬧的,腦袋都不好用了。
裹緊鬥篷,踏著地上細細的白雪,剛一轉過巷口,被地上坐著的人嚇得差點驚呼,幸虧捂嘴的動作比較快,這人就跟幽靈一樣突然出現在麵前。身上穿的比乞丐都不如,臉上髒得隻能看清一雙精亮的眼睛,坐在那裏,仍舊一副賊笑。
“你……你怎麼會在這兒!”好不容易收好錯愕。
他卻起身在巷口四下瞄了瞄,不禁又讓人有些緊張。
“怎麼了?”
“看有沒有人跟著你。”
誰會跟著我!
“你怎麼這副樣子?”被他的動作所感染,不自覺地很緊張。
“這樣子才沒人認出來!”突然很認真地看著我,以為他要說什麼要緊的事,或許這人真是在京裏犯了什麼大罪,以至於進京要扮成乞丐,“你妹妹長得不錯,比你漂亮。”
聽了他這話,真想甩頭就走。
“說笑的,生氣啦?”喜笑顏開得讓人發狂卻又不知道該怎麼發脾氣。
“這兒離家不遠,認得路就自己回去,我還有事。”轉身想出巷子。
他伸一隻腳搭在對麵牆上,後背靠著另一邊,明顯有意攔路!
“有事就快說。”
“回去讓孫管家到城隍廟門口找我。”說這話時,態度倒是十分誠懇。
看他半天,確定不是在耍我才點頭,雖然納悶他為什麼不回家自己找,可心裏清楚問他等於自取其辱,而且還問不出緣由,這人似乎熱衷於把事情搞得那麼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