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謙歎了一口氣,沒有作聲。
汪召泉接著說道:“就拿在鄣公山一帶活動的胡澤開來說吧,現在他確實在幫我們,可日本人一走,我們還不一樣按上麵的意思剿匪?胡會長,你要認清形勢。黨國的利益高於一切,明白嗎?”
胡德謙說道:“好了,汪縣長,算我沒說,行了吧?我建議你還是做點準備,萬一日本人打到縣城,你和縣政府的一幫人,就搬到清華鎮去!”
汪召泉拱手道:“那我可多謝胡會長了!”
胡德謙起身,慢慢走了出去,邊走邊自言自語地唱起了那首童謠:“……賊從東邊來,哭聲震九洲……疑龍撼龍龍抬頭,婺江源頭一命休;田上草,貴人相,帝王印信無處尋……”
汪召泉望著胡德謙的背影,聽著對方那蒼老的長吟,雖然身旁的爐火正旺,但他卻感到一陣透骨的寒意。
胡德謙走後,劉師爺那瘦小的身軀從照壁後麵轉出來,走到汪召泉麵前說道:“汪縣長,你們剛才的談話我都聽到了,我聽說胡會長上個月送了一批糧食和棉布給遊擊隊,這樣的人你不可不防著他一點。不過我覺得他的建議不錯,把縣政府搬到清華去也好!”
秘書從裏麵疾步出來,把手裏拿著的一份電報遞給汪召泉,說道:“剛剛收到的緊急電報!”
汪召泉接過電報看了一眼,驚道:“是真的嗎?”
秘書點頭,說道:“是重慶那邊直接發給我們的,還能有假?要不我去叫胡會長回來,商量一下怎麼辦!”
劉師爺說道:“這是機密,千萬不能對外人說起,是要掉腦袋的。”
秘書問道:“那我們怎麼辦?”
劉師爺瞟了一眼汪召泉手裏的電報,說道:“如果他真的被日本人帶到了婺源,還怕第一和第三戰區的司令長官,不拚死派兵過來救嗎?”
汪召泉高興地說道:“這下婺源有救了!”
劉師爺說道:“汪縣長,要不我們把自己的人撤回來,隻要守著縣政府不被日本人占領就行。剩下的那些事,就交給胡會長他們去辦。不是說用火銃和鬆木炮,都可以抵擋日本人嗎,那就讓他們去擋!”
汪召泉說道:“用我們的人在縣內集中尋找那股日本人,隻要能夠把他救出來,那是大功一件,比守住一個小小的婺源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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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謙出了縣政府大門,見門廊邊站著幾個家丁,那頂布衣小轎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雪。管家胡旺財上前道:“老爺,快半夜了,雪下得這麼大,我們就不要回去了吧!”
胡旺財一家三代人都在胡德謙家當管家,他比胡德謙還大一歲,小的時候和胡德謙一起讀私塾,兩人的感情很深厚。
“往年到了這個時候,都開春了,怎麼還下這麼大的雪,真是邪了!”胡德謙看著火光中那漫天的大雪,比他來的時候下得更大了,他轉身看了身邊那縣政府的牌子一眼,對胡旺財說道:“雪大,路上滑,這轎子就不坐了,你去找匹馬來!”
胡旺財離開後,胡德謙對其中的兩個家丁說道:“你們倆先回去,把族裏的幾個老人都叫起來,在我家等。另外把上下幾個村的青壯年男人都集中起來,家裏有火銃的,把火銃帶上。”
那兩個家丁領命去了。
沒多久,胡旺財牽了一匹馬來。胡德謙上了馬,策馬往城外而去,胡旺財和另兩個抬轎的家丁緊緊跟上。
胡德謙騎馬走到西門堖,還沒出縣城,遠遠看見前麵有幾個舉著火把的人,正冒雪而來。近了些,他認出為首那人,是警察局長羅中明,忙下了馬上前說道:“羅局長,辛苦呀!”
羅中明也認出是胡德謙,忙道:“胡會長,這麼晚了還要去哪裏?”
“回村!”胡德謙說道:“縣裏情況吃緊,太白村那邊已經頂不住了,我已經和汪縣長商量了,盡量從全縣各村抽些人手,不管怎麼樣也要頂一頂!”
羅中明點頭道:“那是,那是!有胡會長這麼賣力,我看日本人打不進來!”
胡德謙上前兩步,低聲問道:“找到那股日本人的蹤跡沒有?”
羅中明搖了搖了頭,說道:“也真的奇怪,明明進了婺源,怎麼就一點蹤影都找不到呢?”
胡德謙說道:“得細心去找!說不定他們就躲在縣城的哪個角落裏!”
羅中明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你倒提醒了我,我隻顧在下麵找,居然忘記了縣城裏,我今天晚上就來個全城搜查!”他拱了一下手:“胡會長,回見!”
胡旺財帶著那兩個家丁追上來,一把扯住馬韁說道:“老爺,你走慢點,我們兩條腿的,怎麼跑得過四條腿的?這大雪天的,又沒個火把,萬一你不小心摔著了,我們可吃罪不起呀!”
胡德謙對胡旺財說道:“胡管家,你牽著韁繩走,小心點就是!”
胡旺財一手舉著火把,一手牽著韁繩,走在最前麵。
一行四人出了縣城往西走,來到距離縣城七裏路的一個小亭子。胡旺財指著亭子左邊山坡下那幾間房屋說道:“老爺,前陣子我帶我外甥來找遊瞎子排八字的時候,聽他說今年婺源要死很多人。要不我們去找他給看看!”
胡德謙的心弦一動,想起了他唱過的那首童謠。
遊瞎子是這一帶最有名的相麵先生,據說是何半仙的徒孫,兩眼雖然瞎了,可排八字算命,隻要報上的生辰準確,定能說個八九不離十。最出名的一次,是算準了前任縣長孟如光的死。孟如光是從修水那邊調來的,上任幾年來,不顧婺源人的死活,隻顧拚命撈錢,弄得天怒人怨。縣裏的幾個鄉紳聯名到上麵去告,不但沒告得下,反而要升官了,說是調到九江去當行署專員。有一個鄉紳弄來了孟如光的生辰八字,想問問遊瞎子,孟如光的時運如何。哪知道遊瞎子把八字一排,說這個人命中犯煞,祖蔭不夠,不過10天定遭橫死。那鄉紳當然不信,走的時候連卦金都不給。孟如光不知道怎麼得到了消息,派人把遊瞎子抓了起來,說他妖言惑眾。但孟如光心裏也怕,整天躲在縣政府裏,哪裏都不去,從街上找來兩個妓女,天天陪著喝酒享樂。隻等熬過這10天,打算把遊瞎子遊街示眾後槍斃,以出心頭之恨。好容易熬到第9天,浮梁縣的縣長突然來訪,商量與婺源縣聯手“剿匪”的事宜。當天晚上,孟如光喝多了酒,由兩個妓女扶著上樓的時候,不巧一腳踏空,三個人一同從樓上滾下來。若在平時從樓上滾下來,大不了摔個骨折什麼的,可偏偏那天不知道什麼人在樓梯下放了一個馬紮。孟如光一頭撞在馬紮的邊角上,當場就死了。那兩個妓女倒是沒事,不過後來被警察局長羅中明以“意圖謀害縣長”的罪名槍斃了。孟如光一死,遊瞎子頓時名聲大震,第二天一大早就被人從牢裏放了出來。那個沒給卦金的鄉紳,帶著兩百大洋和一擔子花紅,親自到牢門口迎接,鞭炮從縣城一直放到七裏亭。
遊瞎子能說出那樣的話,莫不是早就算到了什麼?想到這裏,胡德謙說道:“隻怕這時候他早就睡了!”
鄉下人素來早睡早起,尤其這大雪天,早早鑽進暖和的被窩,比坐在火盆邊要舒服得多。
胡旺財說道:“老爺找他,那是給他麵子!”
四個人出了亭子,沿著亭子邊的一條小路往下走,沒走多久就來到一座青磚碧瓦的大屋前。周圍幾棟房子早已黑燈瞎火,唯獨這棟屋子裏麵透出燈光。都這麼晚了,遊瞎子還沒睡麼?
胡旺財納悶著,正要上前敲門,卻見大門“吱呀”一聲從裏麵開了,一個舉著美孚燈的中年男子站在門口。他認出這人是遊瞎子的小兒子遊勇慶,忙道:“這麼晚了,你們還沒睡呀?”
遊勇慶說道:“我爸說今天晚上有貴客來訪,要我一直等著!”
胡德謙一聽這話,忙下馬躬身道:“麻煩你回稟遊先生,就說我胡德謙深夜冒昧來訪,還請他見諒!”
遊勇慶笑道:“外麵雪大,快點進來,說那些客套話做什麼?”
幾個人隨遊勇慶進了院門,一個家丁把馬係在院內的遮簷下。過了天井來到堂屋裏,頓時令人感到一陣暖意。
堂屋裏生了一盆火,上首八仙桌上,放著一盞美孚燈。一個戴著棉帽,穿著棉大褂的老頭子,正坐在火盆前的躺椅上。
遊勇慶給幾個人倒了熱茶,胡旺財他們三個人在路上摔了好幾跤,渾身都是泥水,圍著火盆烘烤。
胡德謙上前幾步,拱手道:“胡德謙深夜冒昧來訪,還請先生多多見諒!先生不虧是高人,算準今晚……”
遊瞎子幹咳了幾聲,說道:“你來找我,究竟想知道什麼?”
胡德謙再次拱手道:“我胡德謙生於考水,是光緒七年六月十二日卯時所生,今年虛歲六十有五,還請先生算算我的年運。”
遊瞎子低聲說道:“你這命還用得著我算麼?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積德行善之人,福佑子孫呀!”
胡德謙說道:“我想起兒時何半仙留下的童謠,裏麵有婺源二字,還請先生指點迷津!”
遊瞎子說道:“你們考水胡姓之人本不是凡種,諸事有因也有果,這童謠的因果,就落在八卦二字上,你好好想想吧!”
在火盆錢烤火的胡旺財說道:“遊先生,我們家老爺是想請先生算算年運的,你說這些話做什麼?”
遊瞎子說道:“天機不可泄露,你們家老爺是聰明人,有些事他應該會想到的!”
胡德謙微微一笑說道:“多謝遊先生,胡某告辭了!”
遊瞎子叫道:“胡公,我有一事相求!”
胡德謙說道:“先生有事隻管吩咐!”
遊瞎子說道:“我這小兒子天生命硬,留在家中恐怕沒有什麼出息,須得貴人提攜才行,既然胡公來了,今晚就把他帶走,你看如何?”
遊勇慶從內堂出來,已經換了一身衣裳,肩上扛了一支火銃,腰裏挎著一把短柄腰刀,掛了兩筒火藥和鐵砂子,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
胡德謙看了一眼遊勇慶,眼下縣裏正是用人之際,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當下也不客氣,朝遊瞎子拱了拱手,說道:“難得先生如此大義,我這就把人帶走了!”
說完轉身向外麵走去,其他人則緊跟在他的身後。遊勇慶從柴屋裏拿了幾頂鬥笠分給胡旺財他們,有鬥笠戴著,好歹能遮擋一些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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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五人離了七裏亭,迎著風雪往西走。
兩個時辰後才來到一個叫高砂的地方。從縣城到高砂,不過20華裏的路,平時走路還不到一個時辰。雪天路滑,胡旺財和兩個家丁一路上不知道跌倒多少次,渾身上下都是泥巴,衣服也濕透了。倒是遊勇慶聰明,在布鞋上套了一雙厚底草鞋,走得慢,卻不曾摔倒。幾個人走得直冒汗,也不覺得冷。
從這裏往北走五六裏地,爬過一道山嶺,就到考水村了。
胡旺財說道:“老爺,這雪下得太大了,我們在高砂的保長家歇一會,等雪小一點再走吧?”
高砂的保長程賢冠,前些天帶了兩百多個鄉丁去支援太白村那邊,現在不知道生死如何,現在家裏隻剩下老婆孩子,怎麼好上門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