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來的野孩子
呼嘯山莊是大約300多年前由恩肖家族修建的。直至前不久,它還是這個家族的住宅。
我來畫眉田莊之前,幾乎總是住在那兒的,因為我還是個嬰兒時,母親就來給哈裏頓的父親辛德雷·恩肖當保姆了。我小時候與辛德雷和凱瑟琳玩得很熟悉了。我也幹點零碎活兒,也幫著翻曬幹草。莊園裏隻要有人給我派點活兒,我都樂意去效力。
一個晴朗的夏日早晨,老主人恩肖先生下樓來,穿好衣服準備出門。他給約瑟夫安排好當天要做的事,轉身問孩子們他從利物浦為他們帶回點什麼最好,並說必須是些小玩意兒,因為他來回都要步行,每一程要走60英裏。
結果,辛德雷要一把小提琴,凱瑟琳要一根鞭子。凱瑟琳那年雖然還不足6歲,但馬廄裏的馬沒有她不敢騎的,所以,她喜歡耍鞭子。恩肖先生親了親孩子們,就道別走了。
他走以後的3天中,我們都覺得時間是那樣的漫長。第三天晚上,恩肖太太為了等他回來一起吃飯,把晚飯推遲了一個又一個時辰,可他仍沒蹤影。天已很黑的時候,她本要送孩子們上床睡覺,但在孩子們的苦苦哀求下,她又等了一會兒。
大約夜裏11時,門悄然無聲地打開了,主人走了進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累得筋疲力盡,但卻樂嗬嗬的。他解開被疊成包袱狀始終抱在懷裏的那件大外套。
“我的愛妻,你看這是什麼!他雖然黑得像個小魔鬼。但他是上帝賜給我們的禮物。”
我們都湧上前去,我從凱瑟琳的頭頂望過去,看到那是一個衣衫襤褸,全身都很髒的黑頭發小孩子。從麵目上看,他的年齡比凱瑟琳還大,早已到會說話和行走的年齡了,但一讓他站在地上,他隻會傻愣愣地瞅著四周,嘴裏反複“咕噥”著一些誰也聽不清的聲音,我很害怕,恩肖太太準備隨時把他扔到門外去。
主人是在利物浦的街頭碰到這個無家可歸的孩子的。當時他快要餓死了,也不會講英語,誰也不知道他是哪裏人。主人不忍心丟下他不管。但由於時間加上經濟都比較緊張,主人想最好還是把他馬上帶回家去。
因為他已經決定既然發現了他就不能不管。那麼,結局是我的主婦抱怨夠了,安靜了下來。恩肖先生吩咐我給他洗澡,換上幹淨衣服,讓他跟孩子們一塊睡。
在吵鬧時,辛德雷和凱瑟琳先是甘心情願地又看又聽,直至秩序恢複,兩個人就開始搜他們父親的口袋,找他答應過的他們的禮物。辛德雷是一個14歲的男孩,可是當他從大衣裏拉出那隻本來是小提琴,卻已經擠成碎片的時候,他就放聲大哭。
至於凱瑟琳,當她聽說主人隻顧照料這個陌生人而失落了她的鞭子時,就向那小笨東西齜牙咧嘴啐了一口以發泄她的脾氣,然而,她這樣費勁卻換了他父親一記很響亮的耳光,這是教訓她以後要規矩些。
他們完全拒絕和他同床,甚至在他們屋裏睡也不行。我也不比他們清醒,因此我就把他放在樓梯口上,希望他明天會走掉。不知是湊巧呢,還是他聽見了主人的聲音,他爬到恩肖先生的門前,而他一出房門就發現了他。當然他追問他怎麼到那兒去的,我不得不承認。
就因為我的卑怯和狠心,我得了報應,被主人攆出家門。
這就是希克厲到這家來開頭的情形。幾天後我返回來時,發現他們都管那孩子叫希克厲。這本是恩肖夫婦一個夭折了的孩子的名字。但自那以後它既是名字又是姓。
凱瑟琳小姐現在和他倒很友好,但辛德雷恨他,每當看到他受到虐待時,太太也從不勸阻。他似乎是個忍耐性強,鬱鬱寡歡的孩子,或許已經習慣於冷酷無情的生活,他總是一聲不吭地忍受辛德雷的毒打。
當恩肖先生發現兒子欺辱這個舉目無親的可憐的孩子時,不禁勃然大怒。他不可思議地喜歡上了希克厲,甚至比對凱瑟琳還要溺愛,因為凱瑟琳過分任性、調皮,不討父親的歡心。
所以,一開始,他就在這家裏惹起了惡感。不到兩年,恩肖夫人死去,這時小主人已經學會把他父親當做一個壓迫者而不是當做朋友,而把希克厲當做一個篡奪他父親的情感和他的特權的人。他盤算著這些侮辱,心裏越發氣不過。
有一陣我還同情他,但當孩子們都出麻疹時,我看護他們,擔負起一個女人的責任,我就改變想法了。希克厲病得很危險。當他病得最厲害時,他總是要我常在他枕旁。我料想他是覺得我幫他不少忙,還猜不出我是不得已的。
無論如何,我得說:他可是做保姆的我從未看護過的最安靜的孩子。他與別的孩子不同,迫使我不得不少偏一點心。凱瑟琳和她哥哥把我磨得要命,他卻像個羊羔似的毫不抱怨——雖然他不大麻煩人是出於頑強,而不是出於寬厚。
他死裏逃生,醫生肯定說這多虧我,並且稱讚我看護得好。我因為他的讚賞而得意。對於這個因他而使我受了稱讚的孩子,也就軟化了。就這樣辛德雷失去了他最後一個同盟者。
不過我還是不能疼愛希克厲,我常常奇怪我主人在這陰沉的孩子身上看出哪一點會讓他這麼喜歡。
根據我的記憶,這孩子可從來沒有過任何感激的表示以報答他的寵愛。他對他的恩人並非無禮,他隻是漫不經心。雖然他完全知道他已經占有了他的心,而且很明白他隻要一開口,全家就不得不服從他的願望。
舉一個例子,我記得有一次恩肖先生在教區的市集上買來一對小馬,給他們一人一匹。希克厲挑了那最漂亮的一匹,可是不久它跛了,當他一發現,他就對辛德雷說:“你非跟我換馬不可。我不喜歡我的了。你要是不肯,我就告訴你父親,你這星期抽過我3次,還要把我的胳臂給他看,一直青到肩膀上呢!”
辛德雷伸出舌頭,又打他耳光。
“你最好馬上換,”他堅持著,逃到門廊上,又堅持說:“你非換不可,要是我說出來你打我,你可要連本帶利挨一頓。”
“滾開,狗!”辛德雷大叫,用一個稱土豆和稻草的秤砣嚇唬他。
“扔吧,”他回答,站著不動,“我要告訴他你怎麼吹牛說等他一死你就要把我赴出門外,看他會不會馬上把你趕出去。”
辛德雷真扔了,打在他的胸上,他倒下去,可又馬上踉蹌地站起來,氣也喘不過來,臉也白了。要不是我去阻止,他真要到主人跟前,隻要把他當時的情況說明白,說出是誰惹的,那就會完全報了這個仇。
“吉卜賽,那就把我的馬拿去吧,”小恩肖說,“我但願這匹馬會把你的脖子跌斷。把它拿去,該死的,你這討飯的礙事的人,把我父親所有的東西都騙去吧!隻是以後可別叫他看出你是什麼東西,小魔鬼。記住:我希望它踢出你的腦漿!”
希克厲去解馬韁,把它領到自己的馬廄裏去。他正走過馬的身後,辛德雷結束他的咒罵,把他打倒在馬蹄下,也沒有停下來查看一下他是否如願了,就盡快地跑掉了。
我非常驚奇地看見這孩子如何冷靜地掙紮起來,繼續做他要做的事——換馬鞍子等,然後在他進屋以前先坐在一堆稻草上來壓製住這重重的一拳所引起的惡心。我很容易地勸他把他那些傷痕歸罪於馬。他既然已經得到他所要的,扯點瞎話他也不在乎。
的確他很少拿這類風波去告狀,我真的以為他是個沒有報仇心的人。我是完全受騙了,以後你就會知道的。
鬥轉星移,隨著時光的漸漸流逝,恩肖先生開始衰老了。他突感體力不支,心頭常常燃起無名之火。
這時,他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由於他過分喜愛希克厲,人人便都特別憎恨那孩子,甚至一心想伺機傷害他。這對年幼的希克厲來說,卻形成一種並不很美妙的結局。因為我們不願招惹主人生氣,都迎合他的溺愛,這樣就使得這孩子的傲慢情緒和壞脾氣與日俱增。
辛德雷出言不遜,瞧不起那孩子,惹得父親怒不可遏,恩肖先生舉起拐杖想痛打他,卻又由於自己的力不從心氣得渾身劇烈發抖。最後,我們的牧師出主意說,還是把辛德雷送到大學念書為好。恩肖先生盡管心裏極不樂意他離開,竟也同意了。
我想這下該平安了。如果不是凱瑟琳小姐和約瑟夫,我們倒真相安無事呢!那老東西日複一日地抱怨希克厲和凱瑟琳。
這個凱瑟琳,她身上確有一些別的孩子從沒有的怪習慣。她一天中就有50多次使我們忍無可忍,從早晨下樓到晚上睡覺,攪得我們一分鍾都不能安寧。她總是處於高度興奮狀態,舌頭整天不歇一會兒——唱啊,笑啊,誰不附和她,她就纏著不放。
她真是個又野又壞的小東西,但是她那美麗動人,脈脈含情的眼睛,甜蜜蜜的富於情韻的微笑在我們這一帶是無人能與之媲美的。她走起路來,姿態是那樣的婀娜輕盈。
我敢說,她雖然不斷地攪擾我們,卻在本意中從來不想傷害別人。她很喜歡希克厲。於是,我們能想到的最大的懲罰就是把他們倆分開,她因此而受的責罵比我們仆人保姆所受的要多。
恩肖先生結束塵世間恩恩怨怨的時刻終於來臨了。10月的一個夜晚,他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安詳地辭別了人世。
大風繞屋咆哮,並在煙囪裏怒吼,聽起來狂暴猛烈,天卻不冷。我們都在一起——我離火爐稍遠,忙著織毛線,約瑟夫湊著桌子在讀他的聖經。凱瑟琳小姐病了,這使她安靜下來。她靠在父親的膝前,希克厲躺在地板上,頭枕著她的腿。
我記得主人在打盹之前,還撫摸著她那漂亮的頭發——看她這麼溫順,他難得的高興,而且說著:“你為什麼不能永遠做一個好姑娘呢,凱瑟琳?”
她揚起臉來向他大笑著回答:“你為什麼不能永遠做一個好男人呢,父親?”
但是一看見他又惱了,凱瑟琳就去親他的手,還說要唱支歌使他入睡。她開始低聲唱著,直至父親的手指從她手裏滑落出來,頭垂在胸前。這時我告訴她要住聲,也別動彈,怕她吵醒了他。我們整整有半個小時都像耗子似的不聲不響。
本來還可以呆得久些,隻是約瑟夫讀完了那一章,站起來說他得把主人喚醒,讓他做了禱告去上床睡。他走上前去,叫喚主人,碰碰他的肩膀,可是他不動,於是,他拿支蠟燭看他。他放下蠟燭的時候,我感到出事了。
他一手抓著一個孩子的胳臂,小聲跟他們說快上樓去,別出聲——這一晚他們可以自己禱告——他還有事。
“我要先跟父親說聲晚安,”凱瑟琳說。我們沒來得及攔住她,她已一下子伸出胳臂,摟住了他的脖子。這可憐的東西馬上發現了她的損失,就尖聲大叫:“啊,他死啦,希克厲!他死啦!”他們兩人就放聲大哭,哭得令人心碎。
我也和他們一起慟哭,哭聲又高又慘。可是約瑟夫向我們說,對一位已經升天的聖人,這樣吼叫是什麼意思。他叫我穿上外衣,趕緊跑到吉默吞去請醫生和牧師。
當時我猜不透請這兩個人來有什麼用。可是我還是冒著風雨去了,帶回來個醫生,另一個說他明天早上來。約瑟夫留在那裏向醫生解說一切,而我便跑到孩子們的房間裏去。門半開著,雖然已經過半夜了,他們根本就沒躺下來。隻是已安靜些了,不需要我來安慰了。
這兩個小靈魂正在用比我所能想到的更好的思想互相安慰著:世上沒有一個牧師,能把天堂描畫得像他們在自己天真的話語中所描畫的那樣美麗。當我一邊抽泣,一邊聽著的時候,我不由得祝願我們大家都平平安安地一塊到天堂去。
辛德雷先生趕回家來參加葬禮。他自身的事情又引得鄰居們耳語陣陣,閑言紛紛——因為他自外麵帶回來一個妻子。他的這位妻子是什麼人,什麼地方出生,他始終緘口不談。或許由於他妻子出身寒微,沒臉炫耀吧!不然,他怎麼會背著父親結婚呢?
她倒不是個為了自己而會攪得全家不安的人。她一跨進門檻,所見到的每樣東西以及她周圍發生的每項事情:除了埋葬的準備,和吊唁者臨門外,看來都使她愉快。這時,我從她的舉止看來,認為她有點瘋瘋癲癲的。
她跑進臥室,叫我也進去,雖然我真該給孩子們穿上孝服,她卻坐在那兒發抖,緊握著手,反複地問:“他們走了沒有?”
然後,她就帶著神經質的激動開始描述看見黑顏色會對她有什麼影響,她吃驚,哆嗦,最後又哭起來——當我問她怎麼回事時,她又回答說不知道,隻是覺得非常怕死!我想她和我一樣不至於就死的。
她相當地瘦,可是年輕,氣色挺好,一雙眼睛像寶石似的發亮。我倒也確實注意到她上樓時呼吸急促,隻要聽見一點最輕微的突然的聲響,就渾身發抖,而且有時候咳嗽得很煩人。
可是我一點也不知道這些病預示著什麼,也毫不同情她的衝動。在這裏我們跟外地人一般是不大親近的,洛克烏先生,除非他們先跟我們親近。
年輕的恩肖,一別三年,大大地變了。他瘦了些,臉上失去了血色,談吐衣著都跟從前不同了。他回來那天,就吩咐約瑟夫和我從此要在後廚房安身,把大廳留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