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他本想收拾出一間小屋鋪上地毯,糊糊牆壁,當作客廳。可是他的妻子對那白木地板和那火光熊熊的大壁爐,對那些錫鑞盤子和嵌磁的櫥,還有狗窩,以及他們通常起坐時可以活動的這廣闊的空間,表現出那樣的喜愛,因此他想為了妻子的舒適而收拾客廳是多此一舉,便放棄了這個念頭。
她為能在新相識者中找到一個妹妹而表示高興。開始時,她跟凱瑟琳說個沒完,親她,跟她跑來跑去,給她許多禮物。但是不多久,她的這種喜愛勁頭就退了。
當她變得乖戾的時候,辛德雷也變得暴虐了。她隻要吐出幾個字,暗示不喜歡希克厲,這就足以把他對這孩子的舊恨全都勾起來。他不許他跟大夥在一起,把他趕到傭人中間去,剝奪他從牧師那兒受教誨的機會,堅持說他該在外麵幹活,強迫他跟莊園裏其他的小夥伴們一樣辛苦地幹活。
起先希克厲默默忍受了這種虐待。因為凱瑟琳把自己學到的東西都教給了他,並常常陪伴他在田野裏幹活,在風光優美的田園間嬉戲。他們就這樣粗野地成長著。而年輕的主人隻要他們不在跟前刺眼,就絲毫也不關心他們的行為舉止。
他甚至也沒留意他們星期日是否去禮拜堂,隻有約瑟夫和牧師看見他們不在的時候,才來責備他的疏忽。這就提醒了他下令給希克厲一頓鞭子,讓凱瑟琳餓一頓午飯或晚飯。
但是從清早跑到曠野,在那兒待一整天,這已成為他們主要娛樂之一,隨後的懲罰反而成了可笑的小事一件罷了。盡管牧師隨心所欲地留下多少章節叫凱瑟琳背誦,盡管約瑟夫把希克厲抽得胳臂痛,可是隻要他們又聚在一起,或至少在他們籌劃出什麼報複的頑皮計劃的那一分鍾,他們就把什麼都忘了。
有多少次我眼看他們一天比一天胡來,隻好自己哭,我又不敢說一個字,唯恐失掉我對於這兩個舉目無親的小家夥還能保留的一點點權力。
有個星期天,他們倆因為在一起喧鬧被攆出起居室。可是,直至我叫他們吃晚飯時也沒有再見到他們,別人都上床就寢了,莊園裏一片安靜,過了好長一陣子,我才聽見有隱隱約約的腳步聲走來。隻有希克厲一人回來了。
“凱瑟琳小姐呢?”我放他進來後就急匆匆問道,“沒出什麼事吧?”
“在畫眉田莊呢,”他回答,“讓我先脫掉濕衣服,然後再詳細告訴你。”
我告誡他小心點,不要驚動主人。他一邊脫衣一邊接著說:“我和凱瑟琳從家中跑出去,想自由自在地玩一兩個小時。我們望見了畫眉田莊隱約閃爍的燈光,就想過去看看林頓家的星期日晚上是如何度過的,我們從這邊山頂一步不停地跑了過去——凱瑟琳遠遠落在我的後邊,因為她已經跑掉鞋子成了光腳丫了——明天你得去泥灘裏找找她的鞋子。
“接著我們從一個破籬笆洞裏鑽進去,靠近窗戶,登上窗下的花壇。然後我們爬上窗台,看見——啊!漂亮極啦!一個富麗堂皇的客廳,桌子、椅子上都套著紅色的布套,地上也鋪著紅色地毯,純白的天花板上鑲著金邊,中間垂吊著一串串用銀鏈串起來的玻璃珠子,反射出一條條柔和的光線。那裏隻有埃德加和他妹妹倆人,我想他們應該很幸福的。”
“你猜猜他們在幹什麼?原來,伊莎貝拉——我相信她隻有11歲——正躺在房間的一側哭喊呢!埃德加呢,站在爐邊也是嗚嗚咽咽的。桌子的中間坐著一隻小狗,幾乎被他們撕成了兩半。他們在那樣地尋開心呢!我們譏笑那兩個寵壞了的寶貝孩子。”
“我想你見過我爭奪凱瑟琳喜愛的東西吧?就是我在這裏隻有如此可憐的地位,我也不願與埃德加·林頓在畫眉田莊的地位相換,而且再轉生1000次我也不幹!”
“輕聲點兒!”我趕忙打斷他,“你還沒告訴我凱瑟琳為什麼沒回家呢?”
“我告訴過你我們曾嘲笑他們,”他回答說,“他們聽見了,便呼喚他們的爸爸媽媽。可我們做出怪叫聲又把他們嚇了一陣。這時有人從外邊進來了,我們就跳下窗台。我拉著凱瑟琳催她快走,不料她突然摔倒了。”
“他們放開了看門狗,她的腳踝被咬住了。她沒有喊叫——不!她會鄙視那麼做的。我撿起一塊石頭,使勁塞進狗的嘴裏,但狗仍不鬆口。仆人過來後叫住了狗,扶起凱瑟琳,她卻暈倒了。我敢說,她不是由於害怕,而是疼痛難支。
“‘抓到什麼啦,羅伯特?’林頓先生在門口嚷嚷。
“‘是個小姑娘,先生,’他答道。‘還有個男孩,似乎是一個小偷,’他說著又擒住了我。‘林頓先生,請把槍準備好。’
“他把我拖到燈光下,林頓太太把眼鏡架到鼻梁上,嚇得直擺手。那兩個膽小如鼠的孩子往近處湊了湊,伊莎貝拉叫喊道:‘把他鎖起來,爸爸。他與偷了我的小鳥的那個吉卜賽人的兒子一模一樣。’這個時候凱瑟琳蘇醒過來了。她聽到最後那句話,‘咯咯咯’地笑了。埃德加這才認出她。因為他們在教堂裏見過我們。
“‘那是恩肖小姐。’他向母親耳語說。
“‘恩肖小姐?別胡說啦!恩肖小姐能像吉卜賽人一樣在荒野裏到處亂跑嗎?喲,真是這樣——她的腳出血啦!’
“‘她哥哥也太粗心大意啦!’林頓先生感慨地說。怎麼能把她教養成這個樣子!她在哪兒招惹來這麼個同夥呢?這個十惡不赦的崽子,決不適合住在一個有頭麵的人家。你聽見他那滿口穢言了嗎?’
“我又開始叫罵,因此仆人奉命把我趕出來。窗簾並沒有拉上。我就站在那兒朝裏窺探,如果凱瑟琳要回家,我就把他們的玻璃打碎,除非他們放她走。她倒鎮靜地坐在沙發上、女傭人端來一盆熱水,給她洗了腳。林頓先生給她倒了一杯熱飲料,伊莎貝拉把滿滿一盤子餅幹擱在她腿上。
“後來他們把她漂亮的頭發擦幹,梳理好,讓她坐在火爐旁邊。她高興極了,我就丟下她走了,讓她在林頓一家人傻乎乎的藍眼睛中燃起生命的火花。我看見他們愚昧地敬佩她。她永遠比他們高貴,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高貴——不是嗎?”
“希克厲,要是被辛德雷先生知道了,你可要吃不了兜著走啊!”我告訴他。
事情的結果與我預料的一樣。
第二天林頓先生前來拜訪,和少爺談起了他對妹妹應負的責任。辛德雷氣得暴跳如雷,希克厲被警告說,他如果再敢和凱瑟琳說話,就把他徹底攆走。
凱瑟琳在畫眉田莊住了5周:一直住到聖誕節。那時她的腳踝已治好,她的舉止也大有改進。
在這期間,女主人常常去看她,開始了她的改革計劃。先試試用漂亮衣服和奉承話來提高她的自尊心,她也毫不猶豫地接受了。
因此,她不再是一個不戴帽子的小野人跳到屋裏,衝過來把我們摟得都喘不過氣,而是從一匹漂亮的小黑馬身上下來一個非常端莊的人,棕色的發卷從一支插著羽毛的海狸皮帽子裏垂下來,穿一件長長的布質的騎馬服。
她必須用雙手提著衣裙,才能雍容華貴地走進。辛德雷把她扶下馬來,愉快地驚叫著:“怎麼,凱瑟琳,你簡直是個美人啦!我都要認不出你了。你現在像個貴婦人啦!但莎貝拉·林頓可比不上她,是吧,弗蘭西斯?”
“伊莎貝拉沒有她的天生麗質,”他的妻子回答,“可是她得記住,在這兒可不要再變野了。艾倫,幫凱瑟琳小姐脫掉外衣,別動,親愛的,你要把你的頭發卷搞亂了。讓我把你的帽子解開吧!”
我脫下她的騎馬服,裏麵露出了一件大方格子的絲長袍,白褲,還有亮光光的皮鞋。在那些狗也跳上來歡迎她的時候,她的眼睛高興得發亮,可她不敢摸它們,生怕狗會撲到她漂亮的衣服上去。
她溫柔地親我:我身上盡是麵粉,正在做聖誕節蛋糕,要擁抱我可不行。然後她就四下裏望著想找希克厲。恩肖先生和夫人很焦切地注視著他們的會麵,認為這多少可以使他們判斷,他們有沒有根據希望把這兩個朋友分開。
起初找不到希克厲。如果他在凱瑟琳不在家之前就是邋裏邋遢,沒人管的話,那麼,後來他更糟糕。除了我以外,甚至沒有人肯叫他一聲髒孩子,也沒有人叫他一星期去洗一次澡,像他這樣大的孩子很少對肥皂和水有天生的興趣。
因此,姑且不提他那滿是泥巴和灰土已穿了3個月的一身衣服,還有他那厚厚的從不梳理的頭發,就是他的臉和手也蓋上一層黑。他看到走進屋來的是這麼一個漂亮而文雅的小姐,而不是如他所期望的,跟他配得上的一個披頭散發的人,他隻好藏在高背椅子後麵了。
“希克厲不在這兒嗎?”她問,脫下她的手套,露出了她那由於待在屋裏不做事而顯得特別白的手指頭。
“希克厲,你可以過來啦,”辛德雷喊道。語氣中是為他受到的恥辱而幸災樂禍。“你出來,像傭人那樣給凱瑟琳小姐接風洗塵。”
他一出來,凱瑟琳就奔過去在她的朋友臉上親了七八次,然後停下來,後退幾步,細細審視著他,不禁一陣放聲大笑,她高聲道:“哎喲,你怎麼那麼黑,那麼討厭呢!不過,這大概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埃德加和伊莎貝拉的緣故吧!”
“握握手,希克厲。”辛德雷盛氣淩人地吩咐他。羞恥和自尊心驅使著那孩子,他竟紋絲不動。
“我不!”他最後果斷地說,“我不能忍受別人的嘲笑。”他想從人群中逃走,被凱瑟琳小姐拉住了。
“我並沒有嘲笑你,”她誠懇地說,“不過你看上去很古怪。怎麼這麼髒呢?”
她邊說還很不放心地瞅瞅自己的衣服,生怕也被他給弄髒了。
“你用不著碰我,”他憤憤地說著,牢牢盯著她的眼睛,“我願意多髒就多髒。”
說完他就一扭頭飛快地衝出屋外,背後傳來主人和太太的陣陣譏笑聲。凱瑟琳悶悶不樂,不理解他為何這樣乖戾。
我作為女仆侍候了這位新來的人之後,把蛋糕放在烘爐裏,在大廳與廚房裏都升起旺火,搞得很像過聖誕節的樣子。完事後,我就準備坐下來,唱幾支聖誕歌來使自己開開心,也不管約瑟夫斷言說什麼我所選的歡樂的調子根本夠不上是歌。
他已經回到臥房獨自禱告去了,恩肖夫婦正在用那些為她買來送小林頓兄妹的各式各樣漂亮的小玩意吸引她的注意力,這些是用來答謝他們的招待的。他們已經邀請小林頓兄妹第二天來呼嘯山莊,這邀請已被接受了,不過有個條件:林頓夫人請求把她的寶貝兒們和那個“頑皮、好咒罵人的男孩”小心隔開。
因此就剩下我一個人在這裏。我聞到爛熟了的香料的濃鬱香味,欣賞著那些閃亮的廚房用具,用冬青葉裝飾著的擦亮了的鍾,排列在盤裏的銀盆——它們是準備用來在晚餐時倒加料麥酒的。
我最欣賞的是我特別小心擦洗得清潔無暇的東西,就是那洗過掃過的地板。我暗自對每樣東西都恰如其分的讚美一番,於是我就記起老恩肖從前在一切收拾停當時,總是怎麼走進來,說我是假正經的姑娘,而且把一個先令塞到我手裏作為聖誕節的禮物。
從這我又想起他對希克厲的喜愛,他生怕死後希克厲會沒人照管為此所感到的恐懼,於是我很自然地接著想到現在這可憐的孩子的地位。
我唱著唱著,哭起來了。但是一會我就猛然想到,彌補一下他所受的委屈,總比為這些事掉眼淚還有意義些。我起來,到院子裏去找他。他就在不遠的地方。我發現他在馬廄裏給新買的小馬撫平那有光澤的毛皮,並且和往常一樣在喂別的牲口。
“快,希克厲!”我說,“廚房裏挺舒服。約瑟夫在樓上呢!快,讓我在凱瑟琳小姐出來之前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你們就可以坐在一起,整個火爐歸你們,而且可以長談到睡覺的時候。”
他繼續幹他的事,死也不肯把頭掉過來對著我。
“來呀——你來不來呀!”我接著說,“你們兩個一人一小塊蛋糕,差不多夠了,你得要半個小時打扮好哩!”
我等了5分鍾,可是得不到回答,就走開了。凱瑟琳和她的哥哥嫂嫂一塊吃晚飯。約瑟夫和我合吃了一頓不和氣的飯,一方在申斥,另一方也不客氣。他的蛋糕和幹酪就一整夜擺在桌上留給神仙了。他幹活直幹到9時,然後不聲不響,執拗地走進他的臥房。
凱瑟琳忙到很晚,她在為新朋友第二天的拜訪做準備。她也曾到廚房來尋她的老朋友說話,但他已不在那兒了。
翌日,希克厲起得很早,因為那是個假日。他似乎平靜了許多。他一度猶豫著靠近我,然後鼓起勇氣對我說:“內莉,幫我打扮一下。我要學好啦!”
“正是時候,希克厲,”我說,“你已經把凱瑟琳搞傷心啦,她挺後悔回家來,我敢這麼說!看來好像是你嫉妒她似的,隻因為她比你多被人關心些。”
這嫉妒凱瑟琳的念頭,他是不能理解的,可是使她傷心這個念頭,他可是十分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