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來的野孩子(3 / 3)

“她說她傷心啦?”他追問,很嚴肅的樣子。

“今天早上我告訴她你又走掉了,那時候她哭啦!”

“唉,我昨天夜裏也哭的,”他回答說,“我比她更有理由哭哩!”

“是啊,你是有理由帶著一顆驕傲的心和一個空肚子上床的。”我說,“驕傲的人給自己招來悲哀。可是,如果你為你那種暴脾氣慚愧,記住,在她進來的時候,你一定得道歉。你一定得走過去請求親親她,而且說——你很知道該說什麼。”

“隻是要誠心誠意地去做,不要認為她穿了漂亮的衣服就變成陌生人似的。現在,盡管我還要把中飯準備好,我還可以抽出空來把你打扮好,好讓埃德加·林頓在你旁邊顯得像個洋娃娃:他是像洋娃娃。你雖比他小,可是,我可以斷定,你高些,肩膀也比他寬一倍,你可以在一眨眼工夫就把他打倒。你不覺得你能夠嗎?”

希克厲的臉色開朗了一下,隨後又陰沉下來,他歎氣。

“可是,內莉,就算我把他打倒20回,也不會使他不漂亮些,或者使我更漂亮些。我願我有淺色的頭發,白白的皮膚,穿著和舉動也像他,而且也有機會變得和他將來一樣的有錢!”

“而且動不動就哭著喊媽媽,”我添上一句,“而且要是一個鄉下孩子向你舉起拳頭的時候,就發抖,而且下一場大雨就整天坐在家裏。啊,希克厲,你這是沒出息!到鏡子這兒來,我要讓你看看你該期望什麼吧!你看到你兩隻眼睛中間那兩條紋路沒有,還有那濃眉毛,不在中間弓起來,卻在中間低垂。”

“還有那對黑黑的眼睛,埋得這麼深,從來不大膽地打開它們的窗戶,卻在底下閃閃地埋伏著,像是魔鬼的奸細似的。坦率地抬起你的眼皮來,把惡魔變成可以信賴的、天真的天使,什麼也不猜疑,對不一定是仇敵的人永遠要當做朋友。不要現出惡狗的樣子,好像知道被踢是該得的報酬,可又因為吃了苦頭,就又恨全世界。”

“換句話說,我一定要希望有埃德加·林頓的大藍眼睛和平坦的額頭才行,”他回答,“我真心願望——可那也不會幫助我得到那些。”

“隻要有了好心,就會使你有張好看的臉,我的孩子,”我接著說,“哪怕你是一個真正的黑人,而一顆壞心就會把最漂亮的臉變得比醜還要糟。現在我們洗呀,梳呀,鬧別扭呀,都搞完啦!告訴我你是不是覺得你自己挺漂亮?我要告訴你,我可覺得你簡直像一個化裝的王子哩!誰知道呢?”

“也許你父親是中國的皇帝,你母親是個印度皇後,他們倆中間一個人隻要用一個星期的收入,就能把呼嘯山莊和畫眉田莊一塊買過來!而你是被惡毒的水手綁了票,才帶到英國來的。如果我處在你的地位,我就要對我的出身編造出很高的奇想。而且一想到我曾經是什麼人,就可以給我勇氣和尊嚴來抵得住一個小農場主的壓迫!”

我就這麼絮絮叨叨地講著,希克厲才又高興起來。我們的談話突然被莊園前道路上滾動的車輪聲打斷,接著有馬車進了院子。我們從窗戶裏望見林頓兄妹下了家用馬車,穿著毛皮大衣,恩肖他們也下了他們的馬,凱瑟琳一手牽著一個朋友,把他們領進房內。

我催促我的夥伴快點去,彬彬有禮地迎接他們,但事不湊巧,他剛打開通向廚房的一扇門,辛德雷也同時推開了另一扇,他們相遇了。主人看見他打扮得幹幹淨淨,又滿臉喜氣,心裏就冒火了,也許他又想起了林頓先生的話,便用勁地把他往後一推,吩咐約瑟夫把他趕到樓上去,晚飯結束前不許他下來。

“滾開,你這吉卜賽崽子,”他惱怒地吼道,“好啊!你還要和主人比打扮!等著我收拾你那撮毛吧——瞧我會不會把它再揪長點兒!”

“它已經夠長啦,”埃德加·林頓在門口指指點點附和地說,“都跟馬鬃無異了。”

希克厲的火暴脾氣豈能忍受一個他似乎已看做情敵而痛恨的人這般侮辱他呢?他抓起一盤熱蘋果醬,就一股腦照他臉上扣了過去。

埃德加頓時又哭又叫,伊莎貝拉和凱瑟琳也急忙跑進來。辛德雷先生把希克厲拖到院子裏,我用一塊抹布惡狠狠地揩著埃德加的鼻子和嘴。凱瑟琳站在一旁,茫然無措,為這一切感到羞愧難當。

“你不應該跟他說話!”她教訓著林頓少爺,“他脾氣不好,現在你把這一趟拜訪搞糟糕啦!他還要挨鞭子,我可不願意他挨鞭子!我吃不下飯啦!你幹嗎跟他說話呢,埃德加?”

“我沒有,”這個少年抽泣著,從我手裏掙脫出來,用他的白麻紗手絹結束剩餘的清潔工作。“我答應過媽媽我一句話也不跟他說,我沒有說。”

“好啦,別哭啦,”凱瑟琳輕蔑地回答,“你並沒有被人殺死。別再淘氣了。我哥哥來啦,安靜些!”

“喏,喏,孩子們——坐到你們的位子上去吧!”辛德雷匆匆忙忙進來喊著。“那個小畜生倒把我搞得挺暖和。下一回,埃德加少爺,就用你自己的拳頭打吧——那會使你開胃的!”

一瞅見這香味四溢的筵席,這小小的一夥人又安定下來。他們在騎馬之後已經餓了,而且那點氣也容易平下來,因為他們並沒有受到什麼真正的傷害。恩肖先生切著大盤的肉,女主人的談笑風生使他們高興起來。我站在她椅子背後侍候著,而且很難過地看著凱瑟琳,她毫無眼淚的眼睛帶著漠然的神氣,開始切她麵前的鵝翅膀。

“沒心肝的孩子,”我心想,“她多麼輕易地就把她從前遊伴的苦惱給撇開啦!我沒法想象她竟是這麼自私。”

她拿起一口吃的送到嘴邊,隨後又把它放下了。她的臉緋紅,眼淚湧出來。她把叉子滑落到地板上,趕緊鑽到桌布下麵去掩蓋她的感情。沒過多久我就再不能說她沒心肝了,因為我看出來她一整天都在受罪,苦苦想著找個機會自己待著,或是去看看希克厲——他已經被主人關起來了——照我看來,她想私下給他送吃的去。

晚上舉辦了舞會,凱瑟琳請求把希克厲放出來,因為伊莎貝拉沒有舞伴。但她白費口舌,隻好由我去填補那個位置。當一個15人組成的樂隊和另外一些歌手到場時,我們的興致達到了高潮。年輕的恩肖太太喜歡音樂,他們也就盡興地演奏。

凱瑟琳也喜好音樂,可她托詞說要到樓梯頂上去聽音樂才最動聽。於是她在黑暗中摸索著爬上樓梯。我意識到了什麼,就尾隨在她後麵。歡樂的人們關著下麵的門,誰也沒注意到我們離開。她並沒有在樓梯頂上止步,又爬上一架梯子登上閣樓。希克厲就囚禁在那裏。她透過門縫和他交談。

當音樂停止時,我忙去警告她。她已不在門外,我竟聽見她在裏邊說話。那個調皮的小東西原來從閣樓的一個天窗鑽進去,沿著天花板邊沿爬過去,然後又從希克厲頭頂上的另一個天窗鑽出去了。

我費了很大勁兒才勸她又爬出來,希克厲也跟著出來了。我告訴他們我並不鼓勵他們玩弄這種把戲,但希克厲從昨晚以來還沒吃過一口飯,我就閉著眼讓他欺騙辛德雷先生一次吧!

他下樓來,我讓他坐在廚房裏的火爐旁。他病了,食欲不佳。他兩隻手托著腦袋,悶聲悶氣地坐在那裏。我問他在想什麼,他答道:“我在打算怎樣報複辛德雷。我不在乎要等待多久,隻要最後能達到目的就行。”

“羞啊,希克厲!”我說,“懲罰惡人是上帝的事,我們應該學著饒恕人。”

“不,上帝得不到我那種痛快,”他回答,“但願我能知道最好的方法才好!讓我一個人待著吧,我要把它計劃出來。這樣在想那件事的時候,我就不覺得痛苦了。”

可是,洛克烏先生,我倒忘記了這些故事是不能供你消遣的。我再也沒想到絮叨到這樣地步,真氣人。你的粥冷啦,你也瞌睡啦!我本來可以把你要聽的關於希克厲的曆史用幾個字說完的。

管家這樣打斷了她自己的話,站起來,正要放下她的針線活,但是我覺得離不開壁爐,而且我一點睡意也沒有。

“坐著吧,迪安太太,”我叫著,“坐吧,再坐半個小時!你這樣慢條斯理地講故事正合我的意,你就用同樣的口氣講完吧!我對你所提的每個人物或多或少都感到有興趣哩!”

“鍾在打11時啦,先生。”

“沒關係——我不習慣在12時以前上床的。對於一個睡到10時才起來的人,已經夠早的啦!”

“你不應該睡到10時。早上最好的時間在10時以前就過去啦!一個人要是到10時還沒有做完他一天工作的一半,就大有可能剩下那一半也做不完。”

“不管怎麼樣,迪安太太,還是再坐下來吧,因為明天我打算把夜晚延長到下午哩!我已經預感到自己至少要得一場重傷風。”

“我希望不會,先生。好吧,你必須允許我跳過3年,在那期間,恩肖夫人——”

“不,不,我不允許這樣搞法!你熟悉不熟悉那樣的心情:如果你一個人坐著,貓在你麵前地毯上舐它的小貓,你那麼專心地看著這個動作,以致有一隻耳朵貓忘記舐了,就會使你大不高興?”

“我得說,是一種很糟糕的懶性子。”

“相反,是一種緊張得令人討厭的心情。在目前,我的心情正是這樣。因此,你要詳詳細細地接著講下去。我看出來這一帶的人,對於城裏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居民來說,就好比地窖裏的蜘蛛見著茅舍裏的蜘蛛,得益不少。

“這並不完全我是個旁觀者,才得出這種日益深刻的印象。他們確實更認真,更自顧自地過著日子,不太顧及那些表麵變化的和瑣碎的外界事物。我能想象在這兒,幾乎可能存在著一種終生的愛,而我過去卻死不相信會有什麼愛情能維持一年。

“一種情況像是把一個饑餓的人,安放在僅僅一盤菜前麵,他可以精神專注地大嚼一頓,毫不怠慢它,另一種情況,是把他領到法國廚子擺下的一桌筵席上,他也可能從這整桌菜肴中同樣享用了一番,但是各盆菜肴在他心目中、記憶裏卻僅僅是極微小的分子而已。”

“啊!你跟我們熟了的時候,就知道我們這兒跟別地方的人是一樣的。”迪安太太說,對我這番話多少有點莫名其妙。

“原諒我,”我搭腔,“你,我的好朋友,這是反對那句斷言的一個顯著證據。我一向認為的你們這一階層人所固有的習氣,在你身上並未留下痕跡,你隻是稍稍有點鄉土氣罷了。我敢說你比一般仆人想得多些。你不得不培養你思考的能力,因為你沒有必要把生命消耗在愚蠢的瑣事中。”

迪安太太笑起來。

“我的確認為我自己是屬於一種沉著清醒的人,”她說,

“這倒不一定是由於一年到頭住在山裏,老是看見那幾張麵孔和老套的動作,而是我受過嚴格的訓練,這個給了我智慧,而且我讀過的書比你想象的還多些,洛克烏先生。在這個圖書室裏,你可找不到有哪本書我沒看過,而且本本書,我都有所得益。除了那排希臘文和拉丁文的,還有那排法文的,但那些書我也能分辨得出。

“對於一個窮人的女兒,你也隻能期望這麼多。隻是,如果你希望我像閑聊一樣,把整個來龍去脈都要細講,那我就這樣說下去吧!而且,時間上不跳過3年,就從第二年夏天講起也可以啦——1778年的夏天,那就是,差不多23年前。”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古老的恩肖家族的最後一人哈裏頓降生了。他是個很漂亮的孩子。然而大夫講,他的母親患了肺病,已經有好幾個月了,死神已在向她召喚。

辛德雷先生卻硬是不信。可是有天夜裏,她正纏綿地靠在他的肩頭時突然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趕忙把她抱起來,而她用兩手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臉色突然一變,就向這個人世辭別了。

幼小的哈裏頓隻得完全交給我來照看。他的父親隻要看見他長得健壯結實,聽不到他的哭聲,也就心滿意足了。

至於他自己,變得絕望了,他的悲哀是屬於哭不出來的那種。他不哭泣,也不禱告。他詛咒又蔑視,憎恨上帝同人類,過起了恣情放蕩的生活。仆人們受不了他的暴虐行為,不久都走了。約瑟夫和我是僅有的兩個願留下的人。

我不忍心丟開我所照應的孩子,而且,你知道我曾經是恩肖的共乳姐妹,總比一個陌生人對他的行為還能夠寬恕些。約瑟夫繼續威嚇著佃戶與那些幹活的,因為待在一個有好多事他可以罵個沒完的地方,就是他的職業。

主人的壞作風和壞朋友給凱瑟琳與希克厲作出一個糟糕的榜樣。他對希克厲的待遇足以使得聖徒變成惡魔。而且,真的,在那時期,那孩子好像真有魔鬼附體似的。他幸災樂禍地眼看辛德雷墮落得不可救藥,那野蠻的執拗與殘暴一天天地變得更顯著了。

我們的住宅活像地獄,簡直沒法向你形容。牧師不來拜訪了,最後,沒有一個體麵人走近我們。埃德加·林頓可以算是唯一的例外,他還常來看凱瑟琳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