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莉,你為我保個密好嗎?”她又進來跪在我身旁,那副模樣變得特別動人,“我想知道該怎麼辦。今天埃德加·林頓向我求婚了。我答應了他。你快說,我做得對不對?”
“你愛他嗎?”
“那有什麼辦法呢?當然愛啦!”
“你為什麼愛他呢,凱瑟琳小姐?”
“好吧,因為他長得帥,和他在一起我就高興。”
“就這樣的理由嗎?”
“還有,他很有錢,我想成為這一帶最了不起的女人。”
“那麼,你為何又不幸呢?你哥哥很滿意這門親事。我想那老先生和太太也不至於反對的。你將脫離一個烏七八糟、整日不得安寧的家庭,進入一個富足的上流人家。你說難在什麼地方呢?會有什麼不幸呢?”
“難在這兒——這兒呀,”凱瑟琳說著,一手指著她的腦門兒,一手捶著胸膛,“就是靈魂存在的那些地方。在我的靈魂和心中,我卻知道我這樣做是錯的。”
她坐到我身邊,臉上憂傷的陰雲越積越濃,手也在顫抖。“我本來沒有同埃德加·林頓結婚的渴望,要不是我那狠毒的哥哥把希克厲整到這種低下的地步,這種事我連想都不會想。
“可現在,我如果同希克厲結婚就會降低我的身份,所以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是多麼愛他——那並不是因為他長得帥,內莉,而是因為他,我才是真正的我。”
她還在哀哀訴說著,我就聽見一陣輕輕的動作聲。我扭頭看見希克厲從長椅後麵站起來,悄悄溜出去了。他一直在偷聽,大概是他聽到凱瑟琳說和他結婚就會降低她的身份時,就再也坐不住了。我立即勸我的夥伴小聲點兒。
“怎麼啦?”她問道,緊張不安地環顧四周。“約瑟夫來了,”我說,“我想希克厲這會兒也在這附近。”
“哦,他不可能在這兒偷聽我說話的!”她可憐兮兮,內心十分痛苦地說,“把哈裏頓給我,你去做飯吧,我今天和你一塊兒吃。我要欺騙一下這不安的良心,欺騙自己相信希克厲不知道我的感情。他不知道,是嗎?他不知道什麼是愛情吧?”
“我倒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他會不知道,他應該和你一樣清楚,”我回答說,“如果他選擇了你,那定然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不幸了!你一成為林頓太太,他就意味著失去朋友,失去愛情,失去一切!你沒有想過他將如何忍受分離之苦,如何忍受那形影相吊的孤苦生活吧?”
“形影相吊!我們分開!不!隻要我活著,休想讓我們分開,埃德加必須消除對他的反感。內莉,你就未曾想過,如果我和希克厲結婚,我們都將淪為乞丐嗎?但我如果嫁給埃德加,我就能幫希克厲在生活上崛起,使他擺脫我兄長的魔掌。”
“利用你丈夫手中的錢嗎?你竟然用這種理由來解釋你嫁給小林頓為妻的動機,那就太不合情理了。”
“不!那是最好的理由!這是為了一個……無法表達清楚的目的。在你或者其他人來說,除你自身以外,你還有或者應該有另外一種存在。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也是希克厲的痛苦,他就是我生活的偉大信念。”
“倘若一切都毀滅了,隻有他活著,我就能繼續活下去,如果別的一切都完好無缺,他卻死了,那我隻能走向一個淒涼而陌生的天地。”
“我對埃德加的愛情猶如樹林中的葉子,時光將會改變它,就像冬天會使樹木發生變化一樣。然而我對希克厲的愛則如同樹林底下那堅不可摧的岩石:給你的快樂不多,但卻是生活的根基。內莉,我就是希克厲!他永遠在我的心中,不是一種歡樂品,而是我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小姐,如果我能從你的胡言亂語中得出個什麼道道來,我隻能說你連對自己的婚姻應負什麼責任都一無所知。要麼你就是個邪惡的姑娘。”
她正要堅持,約瑟夫進來了,我們的談話就此結束。凱瑟琳把她的椅子搬到角落裏,照管著哈裏頓,我就做飯。飯做好後,我的夥伴就跟我開始爭執誰該給辛德雷送飯菜去,我們沒能解決,直至飯菜都快冷了。然後我們達成協議說,我們就等他來要吧,如果他想吃的話。因為當他暫時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我們都特別怕走到他麵前。
“到這時候了,那個沒出息的東西怎麼還不從地裏回來?他幹嗎去啦?又閑蕩去啦?”這老頭子問著,四下裏望著,想找希克厲。
“我去喊他,”我回答。“他在穀倉裏,我想沒問題。”
我去喊了,可是沒有答應。回來時,我低聲對凱瑟琳說,我料到他已經聽到她所說的大部分話,並且告訴她正當她抱怨她哥哥對他的行為的時候,我是怎樣看見他離開廚房的。
她吃驚地跳起來——把哈裏頓扔到高背椅子上,就自己跑出去找她的朋友了,也沒有好好想想她為什麼這麼激動,或是她的談話會怎樣影響他。她去了很久,因此約瑟夫建議我們不必再等了。他多心地猜測他們在外麵逗留為的是避免聽他那拖得很長的禱告。
他們是“壞得隻會做壞事了,”他斷定說。而且,為了他們的行為,那天晚上他在飯前通常作一刻鍾的祈禱外,又加上一個特別祈禱,本來還要在祈禱之後再來一段,要不是他的小女主人這時衝進來,匆忙地命令他必須跑到馬路上去,不管希克厲遊蕩到哪兒,也得找到他,要他馬上再進來!
“我要跟他說話,在我上樓以前,我非跟他說話不可,”她說。“大門是開著的,他跑到一個聽不見喊叫的地方去啦!因為我在農場的最高處盡量使勁大聲喊叫,他也不答理。”
約瑟夫起初不肯,但是她太著急了,不容他反對。終於他把帽子往頭上一戴,嘟噥著走出去了。
這時,凱瑟琳在地板上來回走著,嚷著,“我奇怪他在哪兒——我奇怪他能跑到哪兒去了!我說了什麼啦,內莉?我都忘啦,他是怪我今天下午發脾氣嗎?親愛的,告訴我,我說了什麼使他難過的話啦?我真想他來。真想他會來呀!”
“無緣無故嚷嚷什麼!”我喊,雖然我自己也有點不定心。
“這一丁點兒小事就把你嚇著啦!當然是沒有值得大驚小怪的大事,希克厲沒準在曠野上,來一個月下散步,或者就躺在稻草的廄樓裏,別扭得不想跟我們說話。我敢說他是躲在那兒呢!瞧,我要不把他搜出來才怪!”
我去重新找一遍,結果是失望,而約瑟夫找的結果也是一樣。
“這孩子越來越糟!”他一進來就說。“他把大門敞開了,小姐的小馬都踏倒了兩排小麥,還直衝到草地裏去了!反正,主人明天早上一定要鬧一場,鬧個好看。他對這樣不小心的,可怕的家夥可沒有什麼耐心——他可沒有那份耐心!可他不能老是這樣——你瞧著吧,你們大家!你們不應該讓他無緣無故地發一陣瘋!”
“你找到希克厲沒有?你這個蠢驢,”凱瑟琳打斷他。
“你有沒有照我吩咐的找他?”
“我倒情願去找馬,”他回答。“那還有意義些。可是在這樣的夜晚,人馬都沒法找——黑得像煙囪似的!而且希克厲也不是聽我一叫就來的人——沒準你叫他還聽得入耳些呢!”
正當夏天,那倒真是一個非常黑的晚上。陰雲密布,很像要有雷雨,我說我們最好還是坐下來吧:即將到來的大雨一定會把他帶回家的,用不著再費事。
但是沒法把凱瑟琳勸得平靜下來。她一直從大門到屋門來回徘徊,激動得一刻也不肯休息,終於在靠近路上一麵牆邊站住不動。在那兒,不顧我的忠告,不顧那“隆隆”的雷聲和開始在她四周“嘩啦嘩啦”落下的大雨點,她就待在那兒,時不時喊叫一下,又聽聽,跟著放聲大哭。這一場放聲號啕大哭是哈裏頓或任何孩子都比不過的。
大約午夜時分,我們都還坐著的當兒,暴風雨來勢洶洶地在山莊頂上“隆隆”作響。起了一陣狂風,打了一陣霹雷,不知是風還是雷把屋角的一棵樹劈倒了。
一根粗大的樹幹掉下來壓到房頂上,把東邊煙囪也打下來一塊,給廚房的爐火裏送來一大堆石頭和煤灰。20分鍾後這場騷擾過去了,留下我們全都安全無恙。隻是凱瑟琳,由於她固執地拒絕避雨而淋得渾身濕透,不戴帽子,不披肩巾地站在那兒,任憑她的頭發和衣服滲透了雨水。她進來了,躺在高背椅上,渾身水淋淋的,把臉對著椅背,手放在臉前。
“好啦,小姐!”我叫著,撫著她的肩。“你不是下決心找死吧,是嗎?你知道這是幾時啦?12時30分啦!來吧!睡覺去。用不著再等那個傻孩子啦,他一定去吉默吞了,而且現在他一定住在那兒了。他猜想這麼晚我們不會醒著等他,至少他猜到隻有辛德雷先生會起來,他是寧可避免讓主人給他開門的。”
“不,不,他不會在吉默吞,”約瑟夫說。“我看他一定是掉在泥塘底下去啦!這場天降之禍不是無所謂的。我希望你們瞧瞧,小姐——下一回該是你了。為了一切感謝上帝!一切配合起來都是為了他們好,仿佛從垃圾堆裏挑選出來的!你們知道《聖經》上說什麼——”
他開始引了好幾段經文,給我們指明章節,叫我們去查。
我求這執拗的姑娘站起來換掉她的濕衣服,卻是白費勁,隻好走開,任她祈禱,任她發抖,我自己就帶著哈裏頓睡覺去了。小哈裏頓睡得這麼香,好像是他四周的每一個人都睡著了似的。以後我還聽見約瑟夫讀了一會經。然後,我還聽得出他上梯子時慢騰騰的腳步,後來我就睡著了。
我比平時下樓遲些,靠著百葉窗縫中透進來的陽光,看見凱瑟琳小姐還坐在壁爐房。大廳的門也還是半開,從那沒有關上的窗戶那兒進來了光亮。辛德雷已經出來了,站在廚房爐邊,憔悴而懶塌塌的。
“什麼事讓你難過呀,凱瑟琳?”我進來時他正在說。“看你像個淹死的小狗那樣淒慘。孩子,你怎麼這麼混,這麼蒼白?”
“我淋濕了,”她勉強回答,“而且我冷,就這麼回事。”
“啊,她太不乖啦!”我大聲說,看出來主人還相當清醒,“她昨天晚上在大雨裏泡,而且她又坐了個通宵,我也沒法勸得她動一動。”
恩肖先生驚奇地瞅瞅我們。“通宵,”他重複著,“什麼事使她不睡?當然,不會是怕雷吧?幾個小時以前就不打雷了。”
我們都不願意提希克厲失蹤的事,我們能瞞多久就瞞多久,所以我回答,我不知道她怎麼想起來坐著不睡,她也沒說什麼。早上的空氣是新鮮涼快的,我把窗戶拉開,屋裏立刻充滿了從花園裏來的甜甜的香氣。可是凱瑟琳暴躁地叫喚我,“埃倫,關上窗戶。我都要凍死了!”她向那幾乎滅了的灰燼那邊移近些,縮成一團,牙齒直打戰。
“她病了,”辛德雷說,拿起她的手腕,“我想這是她不肯上床去的緣故。倒黴!我可不願這兒再有人生病添麻煩,你幹嗎到雨裏去呢?”
“和平時一樣,追男孩子呀!”約瑟夫嗄聲說,趁我們在猶豫時,就抓住機會進讒言。
“如果我是你,主人,我就不論他們是貴是賤都給他們一頓耳光!隻要有一天你不在家,那個貪嘴的貓林頓可就偷著來啦!還有內莉小姐呀,她也是個不賴的小姐!她就坐在廚房守著你,你一進這個門,她就出了那個門。還有,我們那個貴婦人就走到她跟前巴結去!”
“這可是好事,夜裏12時過了,跟那個吉卜賽人生的野鬼,希克厲,躲在地裏!他們以為我是瞎子,我才不是:一點也不瞎!我瞧見小林頓來,也瞧見他走,我還瞅見你,你這沒出息的,破破爛爛的巫婆!你一聽見主人的馬蹄在路上響,你就跳起來竄到大廳裏去。”
“住嘴,偷聽話的!”凱瑟琳嚷著,“在我麵前不容你放肆!辛德雷,埃德加·林頓昨天是碰巧來的,是我叫他走的,因為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遇見他。”
“你撒謊,凱瑟琳,毫無疑問,”她哥哥回答,“你是一個討厭的呆子!可是目前先別管林頓吧!——告訴我,你昨天夜裏沒跟希克厲在一起麼?現在,說實話。你用不著怕我害他,雖然我一直這麼恨他,不久以前他卻為我做了件好事,使我的良心沒法讓我掐斷他的脖子了。為了防止這種事,我今天早上就要趕他走。等他走後,我勸你們都小心點,我可要對你們不客氣哪!”
“我昨天夜裏根本沒有看見希克厲,”凱瑟琳回答。開始痛哭起來:“你要是把他攆出大門,我就一定要跟他走。可是,也許,你永遠不會有機會啦!也許他已經走啦!”說到這兒,她忍不住放聲哀哭,她下麵的話就聽不清了。
辛德雷向她冷嘲熱諷,大罵一場,叫她立刻回她屋裏去,要不然的話,就不該無緣無故地大哭!我請求她服從。當我們到了她的臥房時,我永遠不會忘記她演了怎樣的一場戲,真的把我嚇壞了——我以為她要瘋了,我就求約瑟夫快跑去請大夫。
這證實是熱病的開始,肯尼茲先生一看見她,就宣布她病勢危險,她在發燒。他給她放血,又告訴我隻給她乳漿和稀飯吃,而且要小心別讓她跳樓,或是跳窗,然後他就走了。因為他在這教區裏是夠忙的,而在這一帶,這個村和那個村,中間相隔兩三英裏遠是常有的事。
雖然我不能說我是一個溫柔的看護,可是約瑟夫和主人總不見得比我好。而且雖然我們的病人是病人中最麻煩、最任性的——可是她總算起死回生了。
當然啦,老林頓夫人來拜訪了好幾次,而且百般挑剔,把我們都罵了一陣,吩咐了一陣,當凱瑟琳病快複原的時候,她堅持要把她送到畫眉田莊去。這真是皇恩大赦,我們非常感謝。但是這可憐的太太很有理由後悔她的善心,她和她丈夫都被傳染了熱病,在幾天之內,兩人便相繼逝世了。
我們的小姐回到我們這兒來,比以前更拗,更暴躁,也更傲慢了。希克厲自從雷雨之夜後就毫無音訊。
有一天她惹得我氣極啦,我自認倒黴竟把他的失蹤歸罪於她身上了。的確這責任是該她負,她自己也明白。從那個時期起,有好幾個月,她不理我,僅僅保持主仆關係。約瑟夫也受到冷遇,盡管他隻顧說他自己的想法,還拿她當個小姑娘似的教訓她,她卻把自己當做成年女子,是我們的女主人,並且以為她最近這場病使她有權要求別人體諒她。
還有,大夫也說過她不能再受很多打擊了,她得由著她自己的性子才行。在她眼裏,任何人若敢於站起來反對她,就跟謀殺差不多。她對恩肖先生和他的同伴們都躲得遠遠的,她哥哥受了肯尼茲的教導,又想到她的狂怒常常會引起一陣癲癇的嚴重威脅,也就對她百依百順,盡量不去惹惱她。
講到容忍她的反複無常,他實在是太遷就了,這並不是出於感情,而是出於妄自尊大,他真心盼望能看到她和林頓家聯姻以便門第增光,並且隻要她不去打擾他,她就盡可以把我們當奴隸一樣踐踏,他才不管呢!埃德加·林頓,像在他以前和以後的多數人一樣,是給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