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與埃德加結婚(3 / 3)

埃德加·林頓在父親逝世3年後,終於領著她走進教堂,和她結了婚。可憐的埃德加相信自己就是人間最幸福的人。

我帶著十二分的不樂意,被勸說離開呼嘯山莊,隨同凱瑟琳前往那個新的家庭。那時的哈裏頓都快5周歲了,我剛剛開始教他認字母。我們隻好憂傷地告別。

凱瑟琳來到畫眉田莊後,她的舉止比我想象的好得多。她似乎過分喜歡埃德加,甚至對他的妹妹也抱有特殊的感情。可是埃德加呢,我覺察到他內心深處有一種唯恐惹她不歡的恐懼。

為了不至於使這位菩薩心腸的主人難過,我學會了控製自己的嘴巴,有半年光景,裝在心中的火藥在沒有火種點燃的情形下,就像沙子一樣安安靜靜地沉默著。凱瑟琳時不時又情緒低落,沉默不語。她丈夫認為這是她那場病的後果,但我相信他們確實分享著一種深沉的而且是日益深厚的幸福。

不料,風雲陡起,好景不長。

一個令人沉醉的9月的夜晚,我從花園摘了一筐蘋果往家走,突然聽到背後有個聲音說:“內莉,是你嗎?”

那是個深沉的聲音,又是外地口音,可是唸我的名字又唸得讓人聽了怪熟悉的。我害怕地轉過來看看倒是誰在說話,因為門是關著的,我又沒看見有人上台階。在門廊裏有個什麼東西在動。而且,正在走近,我看出是個高高的人,穿著黑衣服,有張黑黑的臉,還有黑頭發。他斜靠在屋邊,手指握著門閂,好像打算自己要開門似的。

“能是誰呢?”我想著。“恩肖先生嗎?啊,不是!聲音不像他的。”

“我已經等了一個小時了,”就在我還發愣的當兒他又說了,“我等的時候,四周一直像死一樣的靜。我不敢進去。你不認識我了嗎?瞧瞧,我不是生人呀!”

一道光線照在他的臉上:兩頰蒼白,一半為黑胡須所蓋,眉頭低聳,眼睛深陷而且很特別。我記起這對眼睛了。

“什麼!”我叫道,不能確定是把他當做人,還是鬼。我驚訝地舉起雙手。“什麼!你回來啦?真是你嗎?是你嗎?”

“是啊,希克厲,”他回答,從我身上抬眼看一下窗戶,那兒映照出燦爛的月亮,卻沒有燈光從裏麵射出來。“他們在家嗎——她在哪兒?內莉,你在不高興——你用不著這麼驚慌呀!她在這兒嗎?說呀!我要跟她說一句話——你的女主人。去吧,說有人從吉默吞來想見見她。”

“她怎麼接受這消息呢?”我喊起來,“她會怎麼辦呢?這件意外的事真讓我為難——這會讓她昏了頭的!你是希克厲!可是變啦!不,簡直沒法讓人明白,你當過兵了吧?”

“去吧,送我的口信去。”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問話。

“你不去,我就等於在地獄裏!”

他抬起門閂,我進去了。可是當我走到林頓先生和夫人所在的客廳那兒,我沒法讓自己向前走了。終於,我決定借口問他們要不要點蠟燭,我就開了門。

他們一起坐在窗前,格子窗拉開,抵在牆上,望出去,除了花園的樹木與天然的綠色園林之外,還可以看見吉默吞山穀,有一長條白霧簡直都快環繞到山頂上。

呼嘯山莊聳立在這銀色的霧氣上麵,但是卻看不見我們的老房子——那是偏在山的另一麵的。這屋子和屋裏的人,以及他們凝視著的景致,都顯得非常安謐。我畏畏縮縮不情願執行我的使命,問過點燈的話後,實際上差點不說話就走開,這時意識到我的傻念頭,就又迫使我回來,低聲說:“從吉默吞來了一個人想見你,夫人。”

“他有什麼事?”林頓夫人問。

“我沒問他,”我回答。“好吧,放下窗簾,內莉,”她說,“端茶來,我馬上就回來。”

她離開了這間屋子。埃德加先生不經意地問問是誰。

“是太太沒想到的人,”我回答,“就是那個希克厲——你記得他吧,先生——他原來住在恩肖先生家的。”

“什麼!那個吉卜賽——是那個鄉巴佬嗎?”他喊起來。

“你為什麼不告訴凱瑟琳呢?”

“噓!你千萬別這麼叫他,主人,”我說。“她要是聽見的話,她會很難過的。他跑掉的時候她幾乎心碎了,我猜他這次回來對她可是件大喜事呢!”

林頓先生走到屋子那邊一個可以望見院子的窗戶前,他打開窗戶,向外探身。我猜他們就在下麵,因為他馬上喊起來了:“別站在那兒,親愛的!要是貴客,就把他帶進來吧!”

沒有多久,我聽見門閂響,凱瑟琳飛奔上樓,上氣不接下氣,心慌意亂,興奮得不知該怎麼表現她的歡喜了:的確,隻消看她的臉,你反而要猜疑將有什麼大難臨頭似的。

“啊,埃德加,埃德加!”她喘息著,摟著他的脖子。“啊,埃德加,親愛的!希克厲回來啦——他是回來啦!”她拚命地摟住他。

“好啦,好啦!”她丈夫煩惱地叫道,“不要為了這個就要把我勒死啦!我從來沒有想到他是這麼一個稀奇的寶貝。用不著高興得發瘋呀!”

“我知道你過去不喜歡他。”她回答,稍微把她那種強烈的喜悅抑製了一些。“可是為了我的緣故,你們現在非做朋友不可。我叫他上來好嗎?”

“這裏?”他說,“到客廳裏來麼?”

“不到這兒還到哪兒呢?”她問。

他顯得怪難為情的,繞著彎兒說廚房對他還比較合適些。

林頓夫人帶著一種詼諧的表情瞅著他——對於他的苛求是又好氣又好笑。

“不!”過了一會她又說:“我不能坐在廚房裏。在這兒擺兩張桌子吧,埃倫,一張給你主人和伊莎貝拉小姐用,他們是有門第的上等人,另一張給希克厲和我自己,我們是屬於下等階級的。那樣可以使你高興吧,親愛的?或是我必須在別的地方生個火呢?如果是這樣,下命令吧!我要跑下樓陪我的客人了。我真怕這場歡喜太大了,也許不會是真的吧!”

她正要再衝出去,可是埃德加把她攔住了。

“你叫他上來吧!”他對我說:“還有,凱瑟琳,盡管歡喜可別做得荒唐!用不著讓全家人都看著你把一個逃亡的仆人當做一個兄弟似的歡迎。”

我下樓發現希克厲在門廊下等著,顯然是預料要請他進來。他沒有多說話就隨著我進來了。我引他到主人和女主人麵前,他們發紅的臉還露出激辯的痕跡。但是當她的朋友在門口出現時,夫人的臉上閃著另一種情感。

她跳上前去,拉著他的雙手,領他到林頓這兒。然後她抓住林頓不情願伸出來的手指硬塞到他的手裏。這時我借著爐火和燭光,越發驚異地看見希克厲變了樣。他已經長成了一個高高的、強壯的、身材很好的人,在他旁邊,我的主人顯得瘦弱,像個少年。

他十分筆挺的儀表使人想到他一定進過軍隊,他的麵容在表情上和神色上都比林頓先生老成果斷多了。那副麵容看來很有才智,並沒有留下從前低賤的痕跡。一種半開化的野性還潛伏在那凹下的眉毛和那充滿了黑黑的火焰的眼睛裏,但是已經被克製住了。

他的舉止簡直是莊重,不帶一點粗野,然而嚴峻有餘,文雅不足。我主人的驚奇跟我一樣,或者還超過了我,他待在那兒有一分鍾之久,不知該怎樣招呼這個他所謂的鄉巴佬。希克厲放下他那瘦瘦的手,冷靜地站在那兒望著他,等他先開口。

“坐吧,先生,”他終於勉勉強強地開口說,“在這裏接待你是我太太的意願。當然啦,我很高興讓她稱心如意。”

“我也是的,”希克厲說,“我很樂意呆上一兩個小時。”

“明天我就會覺得這是一場夢,”凱瑟琳略帶傷感地說,“可是狠心的希克厲,你不配這樣的歡迎。你走了3年,杳無音信,從來都不想我!”

“比你想我想得還多呢,”他反駁說,“我不久前聽說你已結婚,凱瑟琳,我在下麵等待的時候本計劃隻看你一眼,然後找辛德雷去報仇,爾後我就結束自己的生命以避免法律的製裁。你的歡迎使我打消了那個念頭。上次與你分離之後我曆盡了坎坷,你一定要原諒我,因為我的一切掙紮奮鬥都是為了你呀!”

“凱瑟琳,上桌喝茶吧,不然就涼了。”

林頓打斷了他們熱情的毫不顧忌的交談。他竭力裝得很平靜,但臉色已經鐵青。凱瑟琳在她的位置上坐下,接著伊莎貝拉小姐進來,晚飯僅用幾分鍾就匆匆吃完了。

凱瑟琳不讓往自己的杯子裏倒茶:她既吃不進也喝不下,埃德加也一口都咽不下去。他們的客人沒過一個小時就起身告辭了。他走時,我問他是否回吉默頓去。

“不,到呼嘯山莊去,”他答道,“我上午去過那兒,原以為你還在那兒,能告訴我凱瑟琳的情況呢!那兒隻有幾個人在玩牌,我也加入了。辛德雷發現我有了錢,就邀我再去玩。我將設法留在那兒,以便和凱瑟琳互相走動。辛德雷很貪婪,我讓他贏個夠。”

恩肖先生請他!他拜訪恩肖先生!在他走後,我苦苦地思索著這句話。他變得有點像偽君子了,喬裝改扮了到鄉間來害人嗎?我冥想著——在我的心底有一種預感,他若是一直留在外鄉,那還好些。

大約在夜半,我才打盹沒多會兒,就被林頓夫人弄醒了,她溜到我臥房裏,搬把椅子在我床邊,拉我的頭發把我喚醒。

“我睡不著,埃倫,”她說,算是道歉。“我要有個活著的人分享我的幸福!埃德加在鬧別扭,因為我為一件並不使他發生興趣的事而高興。他死不開口,除了說了些暴躁的傻話。”

“而且他肯定說我又殘忍又自私,因為在他這麼不舒服而且困倦的時候,我還想跟他說話。他有一點別扭就總是想法生病,我說了幾句稱讚希克厲的話,他,不是因為頭痛,就是因為在嫉妒心重,開始哭起來,所以我就起身離開他了。”

“稱讚希克厲有什麼用呢?”我回答。“他們做孩子的時候就彼此有反感,要是希克厲聽你稱讚他,也會一樣地痛恨的——那是人性呀。不要讓林頓先生再聽到關於他的話吧,除非你願意他們公開吵鬧起來。”

“那他不是表現了很大的弱點嗎?”她追問著。“我是不嫉妒的——我對於伊莎貝拉的漂亮的黃頭發,她的白皙的皮膚,她那端莊的風度,還有全家對她所表示的喜愛,可從來不覺得苦惱呀。甚至你,內莉,假使我們有時候爭執,你立刻向著伊莎貝拉,我就像個沒主見的媽媽似的讓步了——我叫她寶貝,把她哄得心平氣和。”

“她哥哥看見我們和睦就高興,這也使我高興。可是他們非常相像:他們是慣壞了的孩子,幻想這世界就是為了他們的方便才存在的。雖然我依著他們倆,可我又想狠狠的懲罰他們一下也許會把他們變好哩!”

“你錯了,林頓夫人,”我說。“他們遷就你哩——我知道他們要是不遷就你就會怎麼樣!隻要他們努力不違背你的心意,你就得稍微忍讓一下他們一時的小脾氣。——但是,到末了,你們總會為了對於雙方都有同等重要的什麼事情鬧開的,那時候你所認為軟弱的人也能和你一樣地固執哩!”

“然後我們就要爭到死,是嗎,內莉?”她笑著回嘴。“不!我告訴你,我對於林頓的愛情有著這樣的信心:我相信我就是殺了他,他也不會想到報複的。”

我勸她為了他的愛情那就更要尊重他些。

“我是尊重啊,”她回答。“可是他用不著為了一點瑣碎小事就借題哭起來。那是孩子氣。而且,不應該哭得那樣傷心,就因為我說希克厲如今可值得尊重了,鄉裏第一名紳士也會以跟他結交為榮,他原應該替我說這話,而且由於同意還感到愉快哩,他必須習慣他,甚至喜歡他,想想希克厲多有理由反對他吧,我敢說希克厲的態度好極啦!”

“你對於他去呼嘯山莊有什麼想法?”我問她。“顯然他在各方麵都改好了——簡直成了基督徒,向他四周的敵人都伸出了友好的右手!”

“他解釋了,”她回答。“我也跟你一樣奇怪。他說他去拜訪是想從你那裏得到關於我的消息,他以為你還住在那裏。約瑟夫就告訴了辛德雷,他出來了,問他一直做些什麼,怎麼生活的,最後要他走進去了。

“本來有幾個人坐在那兒玩牌,希克厲也加入了。我哥哥輸了一些錢給他,發現他有不少錢,就請他今晚再去,他也答應了。辛德雷是荒唐得不會謹慎地選擇他的朋友,他沒有動腦筋想想對於一個他踐踏過的人應該不予信任的道理。

“但是希克厲肯定說他所以跟從前迫害他的人重新聯係,主要因為要找一個離田莊不遠的住處,可以常來常往,而且對我們曾在一起住過的房子也有一種眷戀。還有一個希望,希望我會有更多的機會到那兒去看他,如果他住在吉默吞,機會就少啦!他打算慷慨解囊以便住在山莊,毫無疑問我哥哥因為貪財而接受他,辛德雷總是貪婪的,雖然他一手抓過來,另一手又丟出去。”

“那倒是年輕人的好住處!”我說。“你不怕有什麼後果嗎,林頓夫人?”“對於我的朋友,我不擔心,”她回答,“他那堅強的頭腦會使他躲開危險的。對於辛德雷倒有些擔心。可是他在道德方麵,總不能比現在更壞吧!至於傷害身體,我是要從中阻擋的。

“今晚的事情使我跟上帝和人類又和解了!我曾經憤怒地反抗神。啊,我曾經忍受過非常非常的悲哀啊,內莉!如果那個人知道我曾是那麼苦,他就該對他那因無聊的憤怒而不知去向的往事引以為羞哩!我一個人受苦,對他還好些,如果我表達出我時常感到的悲痛,他也會像我一樣地熱望著解脫這悲痛的。

“不管怎麼樣,事情過去啦,我對他的愚蠢也不要報複,今後我什麼都能忍受啦!即便世上最下賤的東西打我的嘴巴,我不但要轉過另一邊給他打,還要請他原諒我惹他動手。而且,作為一個保證,我馬上就要跟埃德加講和啦!晚安!我是一個天使!”

她就懷著這樣自我陶醉的信心走了,第二天她顯然已成功地實現了自己的決心。林頓先生不僅不再抱怨,而且居然不反對她帶著伊莎貝拉下午一起去呼嘯山莊。她用這麼大量的甜言蜜語來報答他,使全家有好幾天像天堂一樣,不論主仆都從這無窮的陽光中獲益不淺。

希克厲——以後我要說希克厲先生了——起初還倒是謹慎地使用著拜訪畫眉田莊的自由權利,他仿佛在掂量田莊主人將怎樣看待他的光臨。凱瑟琳也認為在接待他時把她高興的表情稍稍節製一下得當些,他漸漸地得到了他被接待的權利。他還保留不少在他童年時就很顯著的緘默,這種緘默剛好能壓抑情感的一切令人吃驚的表現。我主人的不安暫時平息了,以後的情況又使他的不安暫時轉到另一個方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