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需要鞭笞,在主人身上就已經產生了挨打的效果。他試圖從凱瑟琳手裏奪來鑰匙。為了安全起見,她把鑰匙丟到爐火中燒得最熾熱的地方去了。於是埃德加先生神經質地發著抖,他的臉變得死一樣的蒼白。他無論怎樣也不能回避這種感情的泛濫,痛苦與恥辱混雜在一起,把他完全壓倒了。他靠在一張椅背上,捂著臉。
“啊,天呀!在古時候,這會讓你贏得騎士的封號哩!”林頓夫人喊著。“我們給打敗啦!我們給打敗啦!希克厲就要對你動手啦,就像一個國王把他的軍隊開去打一窩老鼠一樣。打起精神來吧,你不會受傷的!你這樣子不是一隻綿羊,而是一隻正在吃奶的小兔子!”
“我祝你在這個乳臭小兒身上得到歡樂,凱瑟琳!”她的朋友說。“我為你的鑒賞力向你恭賀。你不要我而寧願要的就是那流口水的,哆嗦著的東西!我不用我的拳頭打他,我可要用我的腳踢他,那就會感到相當大的滿足。他是在哭嗎,還是他嚇得要暈過去?”
這家夥走過去,把林頓靠著的椅子一推。他還不如站遠些,因為我的主人很快地就站直了,結結實實地朝他喉頭一擊。這一擊都可以把瘦弱一點的人打倒。這使希克厲有一分鍾喘不過氣來。在他噎住的當兒,林頓先生從後門走出,到院子裏,從那兒又走到前麵大門去了。
“哪!你是不能再來這兒啦!”凱瑟琳叫,“現在,走吧——他要帶著一對手槍,半打幫手回來。如果他真的聽見了我們的話,當然他永遠也不會原諒你的。你剛才的行為對我大大不利,希克厲!可是,走吧——趕快!我寧可看見埃德加倒黴,也不願看你倒黴。”
“你以為我喉頭挨了那火辣辣的一拳,就一走了事?”他大發雷霆。“我指著地獄發誓:絕不!在我跨出門檻之前,我要把他的肋骨搗碎得像顆爛棒子!如果我現在不揍他,我總有一天要殺死他。所以,既然你珍惜他的生命,就讓我打他一頓吧!”
“他不來了,”我插嘴說,撒了個謊。“有馬夫和兩個園丁在那兒,你當然不會等著被他們扔到路上去吧!他們個個都有根棍子。很可能,主人正站在客廳窗戶前看他們執行他的命令。”
園丁和馬夫是在那兒,可是林頓也跟他們在一起。他們已經走進院子來了。希克厲一轉念,決定避免和這三位仆人打鬥一場。他抓了把火鉗,敲開裏門的鎖,在他們踏著大步進來時,他已逃掉了。
林頓夫人非常激動,叫我陪她上樓。她不知道我對於這場亂子也有一份貢獻,我也一心不讓她知道。
“我快神經錯亂啦,內莉!”她嚷道,撲到沙發上。“幾千個鐵匠的錘子在我的頭裏敲打!告訴伊莎貝拉躲開我,這場風波是因她而起的,這時候若是她或者任何人再惹我生氣,我就要發瘋啦!而且,內莉,如果你今天晚上再看見埃德加的話,跟他說我有得重病的危險——但願真會這樣。
“他把我嚇一跳,使我難過極了!我也要嚇唬他。而且,他也許會來,又要亂罵亂抱怨一陣。我肯定我一定會回嘴,天曉得我們到哪兒才算有個完!你願意這樣做嗎,我的好內莉?你曉得在這件事上不能怪我。是什麼鬼附了他叫他偷聽呢?你離開我們之後,希克厲的話很荒唐,可是我馬上把他的話岔開,不提伊莎貝拉,其餘的話並沒有什麼關係。
“現在,一切都鬧糟了,就因為這傻子拚命想聽人家說他的壞話,這種想法往往像魔鬼似地纏著人!如果埃德加根本沒聽到我們的話,他也絕不會搞得這樣糟。真的,我為了他而罵希克厲,為了他罵得聲嘶力竭之後,他卻用那種不快的無理的口氣向我開口,這時候我簡直不在乎他們彼此怎樣對待了。
“特別是,我覺得,無論這一場戲怎樣結束,我們一定要被迫分開,沒有人知道分開多久!好吧,如果我不能保留希克厲做我的朋友——如果埃德加卑鄙而嫉妒,我就要斷腸心碎,好讓他們也斷腸心碎。當我被迫走上極端時,倒是結束這一切的迅速方法!但是為了一個可憐的希望,還是值得活下來——我不願突然打擊林頓。
“關於這一點,他一直很謹慎,唯恐把我惹急了。你一定要說明白我若放棄這個策略的危險性,而且提醒他我的暴躁脾氣,隻要一鬧起來,就會發狂的。我願你能消除你臉上現出的那種冷漠無情的神氣,對我稍微表示點關心吧!”
我接受這些指示時所表現的泰然神氣,無疑是令人冒火的。因為這些話確是說得十分誠懇的。
但是我相信一個能夠在事先就計劃出怎樣利用她的暴躁脾氣的人,即使在爆發的時候,也可以行使她的意誌,努力控製她自己,而且我也不願如她所說去“嚇唬”她的丈夫,隻是為了滿足她的自私而增加他的煩惱。
因此當我遇見主人向客廳走來時,我也沒說什麼,我卻徑自轉回,去聽聽他們是不是在一起重新開始爭吵。
他開始先說話了。“你就待在那兒吧,凱瑟琳,”他說,他的聲調毫無怒氣,卻充滿著悲切、沮喪。
“我不在這兒多待。我不是來爭論的,也不是來求和的。可是我隻想知道,經過了今晚的事情,你是否還打算繼續你那親密的關係跟那——”
“啊,可憐可憐吧,”女主人打斷了話,跺著腳,“可憐可憐吧,現在讓我們別再提這事吧!你的冷血是不能發熱的,你的血管裏盡流著冰水。可是我的血在燒滾了。看見你這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模樣,我的血液都沸騰啦!”
“要我走開,就回答我的問題,”林頓先生堅持說。“你必須回答,你那種狂暴並不能嚇壞我。我發現,當你願意的時候,你能夠和任何人一樣地冷靜泰然。今後你要放棄希克厲呢,還是放棄我?你要同時做我的朋友,又做他的,那是不可能的,我絕對需要知道你選擇哪一個。”
“我需要你們都躲開我!”凱瑟琳狂怒地大叫。“我要求你們!你沒有看見我站不住了麼?埃德加,你——你躲開我!”
她拉鈴,直至把鈴拉斷了:我悠閑地走進來。這樣失去理智、狂暴的脾氣,連聖徒也會受不了的!她躺在那兒,用頭直撞沙發扶手,而且咬牙切齒,你會以為她要把牙齒都咬碎呢!
林頓先生刹那間感到既悔恨、又恐懼,站在那兒望著她,吩咐我去拿點水來。凱瑟琳說不出話來了。我端來滿滿一杯水,她不肯喝,我就把水潑到她臉上了。隻幾秒鍾,她就挺直了身體,眼睛上翻,她的雙頰頓時一陣白、一陣青,像是要死的神氣。林頓看來嚇壞了。
“根本沒關係,”我低聲說。我不希望他讓步,盡管我自己心裏也禁不住害怕。
“她嘴唇上有血!”他說,顫抖著。
“沒關係!”我刻薄地回答。我就告訴他,她是怎樣在他來之前就決定了要發一陣瘋的。我沒留意,嗓門提得太高了些。她聽見了,因為她突然起來了——她的頭發披散在肩上,眼睛閃閃的,脖子和胳膊上的青筋都反常地突出來。
我下了決心準備至少斷幾根骨頭,可是她隻向周圍瞪了一下,就衝出屋去。主人叫我跟著她,我就一直跟到她的臥房門口。她關緊了門,把我擋住了。第二天早上她既然沒有說起要下樓吃早餐,我就去問她要不要我送點心上樓。
“不!”她斷然回答。午飯時,吃茶時,又是同一個問題。第二天早上又是一樣,而且總是得到同樣的回答。林頓先生呢,他在書房裏消磨時光,也不問他妻子的事。
伊莎貝拉和他有過一小時的碰麵,在這次碰麵中,他試圖從她口中套出由於希克厲的進攻而使她產生的正常的恐懼之感,可是他從她躲躲閃閃的回答中聽不出什麼,隻得不滿意地結束了這場審問,然而加上了一個嚴肅的警告,就是,如果她真瘋得竟對那個下賤的求婚者有所鼓勵,那麼她自己和他中間的一切關係就將全部解除。
當林頓小姐在園林和花園裏鬱鬱不樂呆呆地走來走去的時候,總是沉默,而且幾乎總在流淚。她哥哥把自己埋在書堆裏,這些書他卻從未打開看過——我猜想,他在不斷苦苦地巴望凱瑟琳痛悔她的行為,會自動來請求原諒、和解——而她卻頑強地絕食,大概以為在每頓飯時候埃德加看見她缺席便也咽不下去,隻因為出於驕傲他才沒有跑來跪到她腳前。
我照樣忙我的家務事,深信田莊牆內隻有一個清醒的靈魂,而這靈魂就在我的肉體中。我對小姐並不濫用慰藉,對我的女主人也不濫用勸告,我對我主人的歎息也不大注意,既然他聽不到他夫人的聲音,就渴望著聽到她的名字。我斷定他們要是願意的話,就會來找我的。雖然這是一個令人厭煩的緩慢過程,我開始慶幸到底在進展中有一線曙光了:正如我起初所想的那樣。
第三天,林頓夫人開了門栓,她的水壺和水瓶裏的水全用完了,要我重新添滿,還要一盆粥,因為她相信她快死了。這話我認為是說給埃德加聽的。我不信有這回事,所以我也不說出來,就給她拿點茶和烤麵包。她挺起勁地吃了喝了,又躺在她的枕頭上,握緊拳頭,呻吟著。
“啊,我要死啦,”她喊叫,“既然沒有人關心我一點點。但願我剛才沒有吃東西才好。”
過了好大半天,我又聽見她咕嚕著:“不,我不要死——他會高興的——他根本不愛我——他永遠也不會想念我!”
“你有什麼吩咐嗎,太太?”我問,不管她那鬼樣的臉色和古怪的誇張態度,我還是保持我外表上的平靜。“那無情的東西在作什麼?”她問,把她又厚又亂的發卷從她那憔悴的臉上使勁朝後一推。“他是得了昏睡病啦,還是死啦?”
“都沒有,”我回答,“如果你的意思是指林頓先生的話。我想他的身體挺好,雖然他的用功占了他過多的時間:他一直埋頭在他的書堆裏,因為他沒有別的朋友做伴。”
如果我知道她的真實情況,我就不該這麼說了,可是我沒法擺脫這樣的念頭。她的病有一部分是裝出來的。
“埋頭在書堆裏!”她叫,惶惑不安了。“在我要死的時候!我可正在墳墓邊緣上!我的天!他知道不知道我變成什麼樣啦?”她接著說,瞪著掛在對麵牆上鏡子中自己的影子。“那是凱瑟琳·林頓麼?他也許以為我在撒嬌——鬧著玩。”
“你就不能通知他說這是非常嚴重的嗎?內莉,如果還不太遲,隻要我一知道他覺得怎麼樣,我就要在這兩者之間選擇一個:或者馬上餓死——那不會算是懲罰,除非他有一顆心——要不就是恢複健康,離開這鄉下,喂,你說的關於他的話是不是實話?小心。他對我的生命真的是這樣完全漠不關心嗎?”
“哎呀,太太,”我回答,“主人根本沒想到你的發狂,當然他也不怕你會餓死你自己啦!”
“你以為不會嗎?你就不能告訴他我一定要死的嗎?”她回嘴說。“勸他去!說是你自己想的:說你斷定我一定會死!”
“不,你忘啦,林頓夫人,”我提醒著,“今天晚上你已經吃了點東西,吃得很香,明天你就會見好了。”
“隻要我準知道可以致他死命,”她打斷我說,“我就立刻殺死我自己!這可怕的3個夜晚,我就沒闔眼——啊,我受盡了折磨!我給鬼纏住啦,內莉!可是我開始疑心你並不喜歡我。多奇怪!我本來想,雖然每個人都互相憎恨輕視,可他們不能不愛我。不料幾個小時的工夫,他們都變成敵人啦!
“他們是變啦,我肯定這兒的人都變啦!在他們的冷臉的包圍下,去跟死亡相遇可多慘啊!伊莎貝拉是又怕又嫌,怕到這裏來,看著凱瑟琳死去將是多可怕啊!埃德加嚴肅地站在一旁看它完結,然後向上帝祈禱致謝,因為他家又恢複了平靜,於是又回去看他的書了!我快要死的時候,他還跟書打交道,他到底存的什麼心啊?”
我讓她懂得林頓先生保持著哲人的聽天由命的態度,她可受不了。她翻來覆去,發熱昏迷,甚至到了瘋狂的地步,而且用牙齒咬著枕頭,然後渾身滾燙的挺起來,要我開窗戶。
那時我們正在仲冬季節,東北風刮得很厲害,我就反對。她臉上閃過的表情和情緒的變化開始把我嚇得要命,而且使我想起她上次的病,以及醫生告誡說萬不可以讓她生氣。
一分鍾以前她還很凶,現在,撐起一隻胳臂,也不管我拒絕服從她,她似乎又找到了孩子氣的解悶法,從她剛咬開的枕頭裂口中拉出片片羽毛來,分類把它們一一排列在床單上:她的心已經遊蕩到別的聯想上去了。
“那是火雞的,”她自己咕嚕著,“這是野鴨的,這是鴿子的。啊,他們把鴿子的毛放在枕頭裏啦——怪不得我死不了!等我躺下的時候,我可要當心把它扔到地板上。
“這是公鬆雞的,這個——就是夾在一千種別的羽毛裏我也認得出來——是田鳧的。漂亮的鳥兒,在荒野地裏,在我們頭頂上回翔。它要到它的窩裏去,因為起雲啦,它覺得要下雨啦!這根毛是從石南叢生的荒地裏拾的,這隻鳥兒沒打中。
“我們在冬天看見過它的窩的,滿是小骨頭。希克厲在那上麵安了一個捕鳥機,大鳥不敢來了。我叫他答應從那回以後再不要打死一隻田鳧了,他沒打過。是的,這裏還有!他打死過我的田鳧沒有,內莉?它們是不是紅的,其中有沒有紅的?讓我瞧瞧。”
“丟開這種小孩子的把戲吧!”我打斷她,把枕頭拖開,把破洞貼著被褥,因為她正大把大把地把裏麵的東西向外掏。
“躺下,閉上眼,你發昏啦!搞得一團糟!這些毛像雪片似的亂飛。”
我到處拾毛。“內莉,我看,你呀,”她做夢似地繼續說:“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啦,你有灰頭發和溜肩膀。這張床是盤尼斯吞岩底下的仙洞,你正在收集小鬼用的石鏃來傷害我們的小牝牛,當我靠近時,就假裝這些是羊毛。
“那就是50年後你要變成的樣子:我知道你現在還不是這樣。我沒有發昏,你搞錯啦,不然我就得相信你真的是那個幹巴巴的老妖婆啦,而且我要以為我真的是在盤尼斯吞岩底下,我知道這是夜晚,桌子上有兩支蠟燭,把那黑櫃子照得像黑玉那麼亮。”
“黑櫃子?在哪兒?”我問。“你是在說夢話吧!”
“就是靠在牆上的,一直是在那兒的,”她回答。“是挺古怪——我瞧見裏頭有個臉!”
“這屋裏沒有櫃子,從來沒有過,”我說,又坐到我的座位上,我係起窗簾,好盯著她。
“你瞧見那張臉嗎?”她追問著,認真地盯著鏡子。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不能使她明白這就是她自己的臉。因此我站起來,用一條圍巾蓋住它。
“還是在那後麵!”她糾纏不休。“它動啦,那是誰?我希望你走了以後它可不要出來!啊!內莉,這屋鬧鬼啦!我害怕一個人待著!”
我握住她的手,叫她鎮靜點,因為一陣陣哆嗦使她渾身痙攣著,她卻要死盯著那鏡子。
“這兒沒有別人!”我堅持著。“那是你自己,林頓夫人,你剛才還知道的。”
“我自己!”她喘息著,“鍾打12時啦!那兒,那是真的!那太可怕啦!”她的手指緊揪住衣服,又把衣服合攏來遮住眼睛。我正想偷偷走到門口打算去叫她丈夫,可是一聲刺耳的尖叫把我召喚回來——那圍巾從鏡框上掉下來了。
“哎呀,怎麼回事呀?”我喊著。“現在誰是膽小鬼呀?醒醒吧!那是玻璃——鏡子,林頓夫人,你在鏡子裏麵看到的是你自己,還有我在你旁邊。”
她又發抖又驚惶,把我抱得緊緊的,可是恐怖漸漸從她臉上消失了,蒼白的臉色消失,呈現出羞臊的紅暈。
“啊,親愛的!我以為我是在家呢,”她歎著。“我以為我躺在呼嘯山莊我的臥房裏。因為我軟弱無力,我的腦子糊塗了,我就不知不覺地叫起來。不要說什麼吧,就陪著我。我怕睡覺:我的那些夢讓我害怕。”
“好好睡一下會對你有益的,太太,”我回答,“我希望你在這一場折騰後,可以不再想餓死你自己了。”
“啊,但願我是在老家裏我自己的床上!”她辛酸地說下去,絞著雙手。“還有那風在窗外樅樹間呼嘯著。千萬讓我感受感受這風吧——它是從曠野那邊直吹過來的——千萬讓我吸一口吧!”
為了使她平靜下來,我就將窗子打開了幾秒鍾。一陣冷風衝進來,我關上窗,又回到我的原位。她現在平靜地躺著,臉被眼淚衝洗著。身體的疲乏已經完全降服了她的精神:我們凶猛的凱瑟琳並不比一個啼哭的孩子好多少。“我把自己關在這兒有多久了?”她問,忽然精神恢複過來。
“那天是星期一晚上,”我回答,“今天是星期四晚上,或者,這時不如說是星期五早上了。”
“什麼!還是在這個星期裏嗎?”她叫。“就這麼短的時間嗎?”
“隻靠冷水和壞脾氣活著,這也就算夠長的了。”我說。
“唉,好像過了數不盡的時刻啦,”她疑惑地喃喃著,“一定還多些。我記得在他們爭吵後我還在客廳裏,埃德加狠心地惹我生氣,我就拚命跑到這屋裏。我一閂上門,整個黑暗壓住了我,我就倒在地板上了。我不能夠向埃德加解釋,我是多麼確切地感覺到如果他非嘲弄我不可,我會發病,或者瘋狂的!
“我已經不能管束我的舌頭或頭腦,他也許沒猜想到我的悲痛,我隻感到我要躲避他和他的聲音。在我還沒有十分恢複能看能聽的能力之前,天就亮了。內莉,我要告訴你我想過什麼,還有什麼想法總是不斷地出現再出現,搞得我都快要發瘋了。
“我躺在那兒,頭靠著桌子腿,我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得出灰灰的窗戶玻璃,我想我是在家裏那橡木嵌板的床上。我的心由於某種極度的憂傷而感到痛楚,可是我剛醒過來,又記不得是什麼憂傷。
“我想著,苦苦地想發現到底是些什麼。最奇怪的是,過去我生活中的整整七年變成了一片空白!我想不起是否有過這段日子。我還是一個孩子,我父親才下葬,由於辛德雷命令我和希克厲分開,我才開始有了悲痛。我第一次被人孤零零地扔在一邊,哭了一整夜,又昏昏沉沉地打了一個盹醒過來,我伸手想把嵌板推開,我的手碰到了桌麵!我順著桌毯一拂,記憶跟著就來了,我原來的悲痛被一陣突然的絕望吞沒了。
“我說不出我幹嗎覺得這麼倒黴:一定是暫時神經錯亂,因為簡直沒有原因。可是,假使在12歲的時候我就被迫離開了山莊,每一件往事的聯想,我的一切一切,就像那時候希克厲一樣,而一下子就成了林頓夫人,畫眉田莊的主婦,一個陌生人的妻子:從此以後從我原來的世界裏放逐出來,成了流浪人。
“你可以想象我沉淪的深淵是什麼樣子!你要搖頭盡管搖,內莉,你幫助他使我不得安寧!你應該跟埃德加說,你實在應該,而且要叫他不要來惹我!
“啊,我心裏像火燒一樣!但願我在外麵!但願我重新是個女孩子,野蠻、頑強、自由,任何傷害隻會使我大笑,不會壓得我發瘋!為什麼我變得這樣厲害?為什麼幾句話就使我的血激動得這麼沸騰?我擔保若是我到了那邊山上的石南叢林裏,我就會清醒的。再把窗戶敞開,敞開了再扣上鉤子!快,你為什麼不動呀?”
“因為我不想讓你凍死,”我回答。
“你的意思是你不肯給我活下去的機會,”她憤憤地說。
“無論如何,我還不是毫無辦法,我要自己開。”
我來不及阻止她,她已經從床上溜下來了,她從房間這邊走到那邊,腳步極不穩,把窗推開就探身出去,也不在乎那冷風像鋒利的小刀在割她的肩膀。
我懇求著,最後打算硬拉她縮回來。可是我立刻發覺她在精神錯亂時的體力大大超過我的體力。沒有月亮,下麵的一切都藏在朦朧的黑暗中:不論遠近,沒有一線光亮從任何房子裏射出來——所有的亮光都早就熄滅了。呼嘯山莊的燭光,這兒是從來也瞧不見的——她可還是硬說瞅見它們亮著。
“瞧!”她熱烈地喊著,“那就是我的屋子,裏麵點著蠟燭,樹在屋前搖擺,還有一支蠟燭是在約瑟夫的閣樓裏……約瑟夫睡得遲,不是嗎?他在等我回家,他好鎖大門。好吧,他還要等一會呢!那段路不好走,需要勇氣。
“而且我們走那段路一定要經過吉默吞教堂!我們曾經常常在一起走,不怕那兒的鬼,互相比膽量,站在那些墳墓中間請鬼來。可是,希克厲,如果我現在跟你比膽量,你敢嗎?要是你敢,我就陪你。我不要一個人躺在那兒,他們也不許把我埋到一丈多深的地裏,把教堂壓在我身上,可是我不會安息,除非你跟我在一起。我絕不會!”
她停住了,接著又帶著一種古怪的微笑開始說:“他在考慮——他要我去找他!那麼,找條路呀!不穿過那教堂院子。你太慢了!該滿意了吧,你總是跟著我的!”
看來跟她的瘋狂爭執不休是白費精力,我就盤算著怎麼能既不鬆開手,又能找些衣服給她披上。因為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敞開的窗子前。這時,使我大為驚訝的是聽見門柄呀的一聲,林頓先生進來了。他剛從書房出來,正經過走廊,聽到我們說話,被好奇心或是恐懼所驅使,想看看我們深更半夜還在說什麼。
“哦,先生!”我發現他看到眼前的情景後就要張嘴驚呼,便急忙喊道,並打手勢製止了他,“真不幸,太太病了,我對她無能為力。請你過來,勸她上床休息吧!”
“凱瑟琳病倒啦!”他說著,疾步走進來,“關上窗戶,埃倫!”
他再不做聲,夫人臉色的變化使他頗為愕然。我嘟囔說原來並不知道她竟病到這種程度,但我覺得並沒講清楚。主人麵露慍色,卻伸手抱起了妻子。起初她沒有認出他,但逐漸地她怔怔地盯住了他。
“啊,你來了,是吧?埃德加,”她氣呼呼地說,“你這人總是這樣:人家需要你的時候,你卻偏偏不露麵。當春天逝去之前,我躺進墳墓的時候,你就後悔莫及了!”
“凱瑟琳!我對你再也無足輕重了吧?你還愛著那個可惡的希克……”
“你要再提那個名字,我就馬上從窗口跳下去!啃你的書去吧!我不需要你了。”
“她神誌恍惚不清,先生,”我說,“整個晚上她都在瞎嘮叨。以後我們要小心,不要再惹她生氣。”
“我再不聽你的主意了,”林頓先生回答說,“你知道太太的脾氣,然而你還慫恿我跟她作對。你不要再說她這3天內如何如何!你這人沒有心肝!”
我開始為自己辯解,心想把別人的錯誤歸咎於我,太不公平了。爾後,我決定盡我的職責去找醫生,就離開了房間。
穿過花園時,我發現有一團白乎乎的東西待在花園牆的一個鉤子上。原來是伊莎貝拉小姐的小狗兒,用手帕捆在那裏,幾乎要斷氣了。我奔過去解小狗。這時,似乎聽見遠處有疾奔的馬蹄聲。我頭腦中亂糟糟的,對淩晨兩點出現的這種怪聲幾乎沒顧及一想。肯尼思醫生粗獷豪放,相貌平平。湊巧他剛走出門準備去村裏瞧另一個病人,就立即隨我來了。
“內莉·迪安,”他對我說,“我不禁在想,這其中定然別有緣故。像凱瑟琳這樣健壯的姑娘是不會平白無故就病倒的。到底是什麼原因?”
“我的主人會告訴你的,”我謹慎地回答,“不過你應該知道恩肖家都有暴烈乖戾的脾氣,而林頓夫人是最突出的。”
他看完病後,滿有希望地告訴林頓先生她會康複,但我們必須保證她的絕對安靜。他對我說,其危險倒不在於病,而在於她的大腦會受到永久的傷害。
那天夜裏我沒合過一下眼,林頓先生也是如此。的確,我們根本就沒上床,仆人們也早早就起來了。大家都忙碌著,可人們發覺,隻有伊莎貝拉小姐例外地還在蒙頭大睡呢!她哥哥也問過她起床沒有,似乎因為她對嫂子的冷漠頗感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