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之死
第四天是星期日,等到全家都去教堂後,我就把信帶到她屋裏。還有一個男仆留下來同我看家。我們經常在做禮拜時把門鎖住,可是那天天氣是這麼溫暖宜人,我就把門都大開,而且,我既然知道誰會來,為了履行我的諾言,我就告訴我的同伴說女主人非常想吃桔子,他得跑到村裏去買幾個,明天再付錢。他走了,我就上了樓。
林頓夫人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衣服,和往常一樣,坐在一個敞開著窗子的凹處,肩上披著一條薄薄的肩巾。她那厚厚的長發在她初病時曾剪去一點,現在她簡單地梳梳,聽其自然地披在她的鬢角和頸子上。
正如我告訴過希克厲的一樣,她的外表是改變了,但當她是寧靜的時候,在這種變化中仿佛具有非凡的美。她眼裏的亮光已經變成一種夢幻的、憂鬱的溫柔,她的眼睛不再給人這種印象。
她是在望著她四周的東西,但卻顯現出總是在凝視著遠方,遙遠的地方——你可以說是望著世外。還有她臉上的蒼白——她恢複之後,那種憔悴的麵貌是消失了——還有從她心境中所產生的特別表情,雖然很淒慘地暗示了原因,卻使她格外令人愛憐,這些現象——對於我,我知道,對於別的看見她的人都必然認為——足以反駁那些說是正在康複的明證,卻標明她是注定要凋謝了。
一本書擺在她麵前的窗台上,打開著,簡直令人感覺不到的風間或掀動著書頁。我相信是林頓放在那兒的,因為她從來不想讀書,或幹任何事,他得花上許多小時來引她注意那些以前曾使她愉快的事物。
她明白他的目的,在她心情較好時,就溫和地聽他擺布,隻是時不時地壓下一聲疲倦的歎息,表示這些是沒有用的,到最後就用最悲慘的微笑和親吻來製止他。在其他時候,她就突然轉身,用手掩著臉,或者甚至憤怒地把他推開,然後他就小心翼翼地讓她自己待著,因為他確信自己是無能為力的了。
山穀裏那漲滿了的水溪傳來的潺潺流水聲非常悅耳。這美妙的聲音代替了現在還沒有到來的夏日樹葉颯颯聲,等到樹上生了果子,這聲音就湮沒了田莊附近的那種音樂。
在呼嘯山莊附近,在風雪或雨季之後的平靜日子裏,這小溪總是這樣響著的。在凱瑟琳傾聽時,那就是,如果她是在想著或傾聽著的話,她所想的就是呼嘯山莊!可是她有著我以前提到過的那種茫然的、捉摸不到的神氣,這表明她的耳朵或眼睛簡直不能辨識任何外界的東西。
“有你一封信,林頓夫人,”我說,輕輕把信塞進她擺在膝上的一隻手裏。“你得馬上看它,因為等著回信呢!我把封漆打開好嗎?”
“好吧,”她回答,沒改變她的目光的方向。我打開它——信很短。“現在,”我接著說,“看吧!”她縮回她的手,任這信掉到地上。我又把它放在她的懷裏,站著等她樂意朝下麵看看的時候,可是她總是不動,終於我說——“要我念嗎,太太?是從希克厲先生那兒來的。”
她一驚,露出一種因回憶而苦惱的神色,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她拿起信,仿佛是在閱讀,當她看到簽名的地方,她歎息著,但我還是發現她並沒有領會到裏麵的意思,因為我急著要聽她的回信,她卻隻指著署名,帶著悲哀的、疑問的熱切神情盯著我。
“唉,他想見見你,”我說,心想她需要一個人給她解釋,“這時候他在花園裏,急想知道我將給他帶去什麼樣的回信呢。”
在我說話的時候,我看見躺在下麵向陽的草地上的一隻大狗豎起了耳朵,仿佛正要吠叫,然後耳朵又向後平下去。它搖搖尾巴算是宣布有人來了,而且它不把這個人當做陌生人看待。
林頓夫人向前探身,上氣不接下氣地傾聽著。過了一分鍾,有腳步聲穿過大廳,這開著門的房子對於希克厲是太誘惑了,他不能不走進來。大概他以為我有意不履行諾言,就決定隨心所欲地大膽行事了。凱瑟琳帶著緊張的熱切神情,盯著她臥房的門口。他並沒有馬上發現應該走進哪間屋子,她示意要我接他進來,可是我還沒走到門口,他已經找到了,而且大步走到她身邊,把她摟在自己懷裏了。
有五分鍾左右,他沒說話,也沒放鬆他的擁抱,在這段時間我敢說他給予的吻比他有生以來所給的還多。但是先吻他的是我的女主人,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由於真正的悲痛,簡直不能直瞅她的臉!他一看見她,就跟我同樣地確信,她是沒有最後複原的希望了——她命中注定,一定要死了。
“啊,凱瑟琳!啊,我的命!我怎麼受得了啊?”這是他說出的第一句話,那聲調並不想掩飾他的絕望。現在他這麼熱切地盯著她,他的凝視是這麼熱烈,我想他會流淚的。但是那對眼睛卻燃燒著極度的痛苦,並沒化作淚水。
“現在還要怎麼樣呢?”凱瑟琳說,向後仰著,以突然陰沉下來的臉色回答他的凝視,她的性子不過是她那時常變動的精神狀態的風信標而已。“你和埃德加把我的心都弄碎了,希克厲!你們都為那件事來向我哀告,好像你們才是該被憐憫的人!我不會憐憫你的,我才不。你已經害了我——而且,我想,還因此心滿意足吧!你多強壯呀!我死後你還打算活多少年啊?”
希克厲本來是用一條腿跪下來摟著她的。他想站起來,可是她抓著他的頭發,又把他按下去。
“但願我能抓住你不放,”她辛酸地接著說,“直至我們兩個都死掉!我不應該管你受什麼苦。我才不管你的痛苦哩!你為什麼不該受苦呢?我可在受呀!你會忘掉我嗎?等我埋在土裏的時候,你會快樂嗎?20年後你會不會說,‘那是凱瑟琳·恩肖的墳。’
“很久以前我愛過她,而且為了失去她而難過,可是這都過去了。那以後我又愛過好多人。我的孩子對於我可比她要親多了,而且,到了死的時候,我不會因為我要去她那兒就高興:‘我會很難過,因為我得離開他們了!’你會不會這麼說呢,希克厲?”
“不要把我折磨得跟你自己一樣地發瘋吧,”他叫,扭開他的頭,咬著牙。
在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看來,這兩個人形成了一幅奇異而可怕的圖畫。凱瑟琳很有理由認為天堂對於她就是流放之地,除非她的精神也隨同她的肉體一起拋開。
在她現在的麵容上,那白白的雙頰,沒有血色的唇,以及閃爍的眼睛都顯出一種狂野的要複仇的心情,在她的握緊的手指中間還留有她剛才抓住的一把頭發。至於她的同伴,他一隻手撐住自己,一隻手握著她的胳膊,他對她那種溫存,對於她當時的健康狀況是很不適合的。在他鬆手時,我看見在那沒有血色的皮膚上留下了4條清清楚楚的紫痕。
“你是不是被鬼纏住了,”他凶暴地追問著,“在你要死的時候還這樣跟我說話?你想沒想到所有這些話都要烙在我的記憶裏,而且在你丟下我之後,將要永遠更深地齧食著我?你明知道你說的我害死你的話是說謊,而且,凱瑟琳,你知道我隻要活著就不會忘掉你!當你得到安息的時候,我卻要在地獄的折磨裏受煎熬,這還不夠使你那狠毒的自私心得到滿足嗎?”
“我不會得到安息的,”凱瑟琳哀哭著,感到她身體的衰弱,因為在這場過度的激動下,她的心猛烈地、不規則地跳動著,甚至跳得能覺察出來。她說不出話來,直至這陣激動過去,才又接著說,稍微溫和一些了。
“我並不願意你受的苦比我受的還大,希克厲。我隻願我們永遠不分離。如果我有一句話使你今後難過,想想我在地下也感到一樣的難過,看在我自己的份上,饒恕我吧!過來,再跪下去!你一生從來沒有傷害過我。是啊,如果你生了氣,那今後你想起你的氣憤就要比想起我那些粗暴的話更難受!你不肯再過來嗎?來呀!”
希克厲走到她椅子背後,向前探身,卻讓她看不見他那因激動而變得發青的臉。她回過頭望他,他不許她看,他突然轉身,走到爐邊,站在那兒,沉默著,背對著我們。
林頓夫人的目光疑惑不解地跟著他,每一個動作在她心裏都喚起一種新的感情。在一陣沉默和長久的凝視之後,她又講話了,帶著憤慨的失望聲調對我說——
“啊,你瞧,內莉,他都不肯暫時發發慈悲好讓我躲開墳墓。我就是這樣被人愛啊!好吧,沒關係。那不是我的希克厲。我還是要愛我那個,我帶著他,他是在我靈魂裏,而且……”
她沉思地又說:“使我最厭煩的到底還是這個破碎的牢獄,我不願意被關在這兒了。我多想躲避到那個愉快的世界裏,永遠在那兒:不是淚眼模糊地看到它,不是在痛楚的心境中渴望著它,可是真的跟它在一起,在它裏麵。
“內莉,你以為你比我好些,幸運些,完全健康有力:你為我難過——不久這就要改變了。我要為你們難過。我將要無可比擬地超越你們,在你們所有的人之上。我奇怪他不肯挨近我?”
她自言自語地往下說,“我以為他是願意的。希克厲,親愛的!
“現在你不該沉著臉。到我這兒來呀,希克厲。”
她異常激動地站起身來,身子靠著椅子的扶手。聽了那真摯的乞求,他轉身向她,神色是完全不顧一切了。他睜大著雙眼,含著淚水,終於猛地向她一閃,胸口激動地起伏著。
他們各自站住一刹那,然後我簡直沒看清他們是怎麼合在一起的,隻見凱瑟琳向前一躍,他就把她擒住了,他們擁抱得緊緊的,我想我的女主人絕不會被活著放開了。
事實上,據我看,她仿佛立刻就不省人事了。他投身到最近處的椅子上,我趕忙走上前看看她是不是昏迷了,他就對我咬牙切齒,像個瘋狗似的吐著白沫,帶著貪婪的嫉妒神色把她抱緊。我簡直不覺得我是在陪著一個跟我同類的動物。看來即使我跟他說話,他也不會懂,因此我隻好非常惶惑地站開,也不吭聲。
凱瑟琳動彈了一下,這才使我立刻放了心。她伸出手摟住他的脖子,他抱住她,她把臉緊貼著他的臉,他回報給她無數瘋狂的愛撫,又狂亂地說——
“你現在才使我明白你曾經多麼殘酷——殘酷又虛偽。你過去為什麼瞧不起我呢?你為什麼欺騙你自己的心呢,凱瑟琳?我沒有一句安慰的話。這是你應得的。你害死了你自己。是的,你可以親吻我,哭,又逼出我的吻和眼淚,我的吻和眼淚要摧殘你——要詛咒你。
“你愛過我——那麼你有什麼權利離開我呢?有什麼權利——回答我——對林頓存那種可憐的幻想?因為悲慘、恥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所能給的一切打擊和痛苦都不能把我們分開,而你,卻出於你自己的心意,這樣做了。
“我沒有弄碎你的心——是你弄碎了的,而在弄碎它的時候,你把我的心也弄碎了。因為我是強壯的,對於我就格外苦。我還要活嗎?那將是什麼樣的生活,當你——啊,上帝!你願意帶著你的靈魂留在墳墓裏嗎?”
“別管我吧,別管我吧,”凱瑟琳抽泣著。“如果我曾經做錯了,我就要為此而死去的。夠啦!你也丟棄過我的,可我並不要責備你!我饒恕你。饒恕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