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這對眼睛,摸摸這雙消瘦的手,要饒恕是很難的,”他回答。“再親親我吧,別讓我看見你的眼睛!我饒恕你對我做過的事。我愛害了我的人——可是害了你的人呢?我又怎麼能夠饒恕他?”
他們沉默著——臉緊貼著,用彼此的眼淚在衝洗著。至少,我猜是雙方都在哭泣,在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場合中,就連希克厲仿佛也能哭泣了。
同時我越來越心焦,因為下午過去得很快,我支使出去的人已經完成使命回來了,而且我從照在山穀的夕陽也能分辨出吉默吞教堂門外已有一大堆人湧出了。
“做完禮拜了,”我宣布。“我的主人要在半個小時內到家啦!”
希克厲哼出一聲咒罵,把凱瑟琳抱得更緊,她一動也不動。
不久我看見一群仆人走過大路,向廚房那邊走去。林頓先生在後麵不遠,他自己開了大門,慢慢蹓躂過來,大概是要享受這風和日麗、宛如夏日的下午。
“現在他到這兒來了,”我大叫。“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快下去吧!你在前麵樓梯上不會遇到什麼人的。快點吧,在樹林裏待著,等他進來你再走。”
“我一定得走了,凱瑟琳,”希克厲說,想從他的伴侶的胳臂中掙脫出來。“可是如果我還活著,在你睡覺以前,我還要來看你的。我不會離開你的窗戶5碼之外的。”
“你決不能走!”她回答,盡她的全力緊緊地抓住他。“我告訴你,你不要走。”
“隻走開一個小時,”他熱誠地懇求著。
“一分鍾也不行,”她回答。
“我非走不可——林頓馬上就要來了。”這受驚的闖入者堅持著。
他想站起來,要鬆開她的手指——但她緊緊摟住,喘著氣:在她臉上現出瘋狂的決心。
“不!”她尖叫。“啊,別,別走。這是最後一次了!埃德加不會傷害我們的。希克厲,我要死啦!我要死啦!”
“該死的混蛋!他來了,”希克厲喊著,倒在他的椅子上。“別吵,我親愛!別吵,別吵,凱瑟琳!我不走了。如果他就這麼拿槍崩了我,我也會在嘴唇上帶著祝福咽氣的。”
他們又緊緊地摟在一起。我聽見我主人上樓了——我的腦門上直冒冷汗,我嚇壞了。
“你就聽她的胡話嗎?”我激動地說。“她不知道她說什麼。就因為她神誌喪失,不能自主,你要毀了她嗎?起來!你馬上就可以掙脫的。這是你所做過的最惡毒的事。我們——主人,女主人,仆人——可都給毀啦!”
我絞著手,大叫。林頓先生一聽聲音,加快了腳步,在我的震動之中,我衷心喜歡地看見凱瑟琳的胳臂鬆落下來,她的頭也垂下來“她是昏迷了,或是死了,”我想,“這樣還好些。與其活著成為周圍人的負擔,成為不幸的製造者,那還不如讓她死了的好。”
埃德加衝向這位不速之客,臉色因驚愕與憤怒而發白。他打算怎麼樣,我也不知道。可是,另一個人把那看來已沒有生命的東西往他懷裏一放,立刻停止了所有的示威行動。
“瞧吧!”他說。“除非你是一個惡魔,不然就去救救她吧——然後你再跟我說話!”
他走到客廳裏坐下來。林頓先生召喚我去,費了好大勁,用了好多方法,我們才使她醒過來,可是她完全精神錯亂了,她歎息,呻吟,誰也不認識。埃德加一心為她焦急,也忘了她那可恨的朋友。我可沒有忘。我找了個最早的機會勸他離開,肯定說凱瑟琳已經好些了,他明天早晨可以聽我告訴他她這一夜過得怎麼樣。
“我不會拒絕出這個門,”他回答,“可是我要待在花園裏。內莉,記著明天你要遵守諾言。我將在那些落葉鬆下麵,記住!不然我還要來,不管林頓在不在家。”
他急急地向臥房的半開的門裏投去一瞥,證實了我所說的是真實的,這不吉利的人才離開了這所房子。
當晚12時,小凱茜,一個僅僅孕育了7個月的弱嬰過早地誕生了。可是,兩小時之後,小凱茜的母親卻毅然與世長辭了。
我心中直譴責老林頓的不公,竟規定在埃德加死後由他自己的女兒,而不是埃德加的女兒繼承遺產。
第二天——外麵晴朗而爽快——清晨悄悄地透過這寂靜的屋子的窗簾,一道悅目而柔和的光亮映照在臥榻和睡在上麵的人的身上。埃德加·林頓的頭靠在枕上,他的眼睛閉著。
他那年輕漂亮的麵貌幾乎跟他旁邊的人的姿容一樣,如同死去一般,也差不多一樣地紋絲不動,可是他的臉是極端悲痛之後的安靜,而她的確是真正的寧靜。
她的容貌是柔和的,眼瞼閉著,嘴唇帶著微笑的表情,天上的天使也不能比她看來更為美麗。我也被她安眠中的無限恬靜所感染,當我凝視著這神聖的安息者那無憂無慮的麵貌時,我的心境從來沒有比這時更神聖。
我不自覺地模仿她在幾小時前說出的話,“無可比擬地超越我們,而且在我們所有的人之上!無論她還在人間,或是現在已在天堂,她的靈魂如今是與上帝同在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特性,但是,當我守靈時,如果沒有發狂的或絕望的哀悼者跟我分擔守靈的義務,我是很少有不快樂的時候的。
我看見一種無論人間或地獄都不能破壞的安息,我感到今後有一種無止境、無陰影的信心——他們所進入的永恒——在那兒,生命無限延續,愛情無限和諧,歡樂無限充溢。
在那時候,我注意到當林頓先生如此痛惜凱瑟琳的美滿的超脫時,甚至在他那樣的一種愛情裏也存有多少自私成分!的確,有人可以懷疑,在她度過了任性的、急躁的一生後,到末了她配不配得到和平的安息之處。
遇上冷靜回想的時候,人家是可以懷疑,可是,在她的靈前,卻不能。它保持著它自己的寧靜,仿佛對以前和它同住的人也給了同等寧靜的諾言。
先生,你相信這樣的人在另一個世界裏是快樂的嗎?我多想知道。我拒絕回答迪安太太的問題,這問題使我覺得有點邪道。她接下去說:追述凱瑟琳·林頓的一生曆程,恐怕我們都沒權利認為她是快樂的,但是我們就把她交給她的造物者吧!
主人看來是睡著了。日出不久,我就大膽離開這屋子,偷偷出去吸一下清新的空氣。仆人們以為我是去擺脫我那因長久守夜而產生的困倦,其實,我主要的動機是想見到希克厲。
如果他整夜都待在落葉鬆的樹林中,他就聽不到田莊裏的騷動,除非,也許他會聽到送信人到吉默吞去的馬蹄疾馳聲。如果他走近些,他大概會從燈火閃來閃去,以及外麵那些門的開開關關,發覺裏麵出事了。
我想去找他,可是又怕去找他。我覺得一定得告訴他這個可怕的消息,我渴望快點熬過去,可是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在那兒——在果樹園裏至少有幾碼遠,靠著一棵老楊樹,他沒戴帽子,他的頭發被那聚在含苞欲放的枝頭上的露水淋得濕漉漉的,而且還在他周圍淅瀝淅瀝地滴著。
他就是照那個樣子站了很久,因為我看見有一對鶇離他還不到一米,跳過來跳過去,忙著築它們的巢,把就在附近的他當做不過是塊木頭而已。
我一走過去,它們飛開了,他抬起眼睛,說話了:“她死了!”他說,“我沒等你告訴就知道了。把手絹收起來——別在我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你們都該死!她才不要你們的眼淚哩!”
我哭,是為她,也為他,我們有時候會憐憫那些對自己或對別人都沒有一點憐憫感覺的人。我乍一看到他的臉,就看出來他已經知道這場災禍了,我忽然愚蠢地想到他的心是鎮定下來了,而且他還在祈禱,因為他的嘴唇在顫動,他的目光凝視著地上。
“是的,她死了!”我回答,壓抑住我的抽泣,擦幹我的臉。“我希望,是上天堂了,如果我們接受應得的警告,改邪歸正,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去那裏和她相遇。”
“那麼她也接受了應得的警告嗎?”希克厲問,試圖譏笑一下。“她是像個聖徒似的死去嗎?來,告訴我這事的真實情況。到底——?”
他努力想說出那個名字,可是說不出,他閉緊嘴,跟他內心的苦痛進行沉默的鬥爭,同時又以毫不畏縮的凶狠的目光蔑視我的同情。
“她是怎麼死的?”終於,他又開口了——雖然他很堅強,卻也想在他背後找個靠一靠的地方,因為,在這場鬥爭之後,他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著,連他的手指尖也在抖。
“可憐的人!”我想,“你也有跟別人一樣的心和神經呀!你為什麼一定要把這些隱藏起來呢?你的驕傲蒙蔽不了上帝!你使得上帝來絞扭你的心和神經,直至他迫使你發出屈服的呼喊為止。”
“像羔羊一樣地安靜!”我高聲回答。“她歎口氣,欠伸一下,像一個孩子醒過來,隨後又沉入睡眠,5分鍾後我覺得她心裏微微跳動一下,就再也不跳了!”
“還有——她就沒有提過我嗎?”他猶豫不決地問著,好像是唯恐對他這問題的答複將會引出一些他不忍聽的細節。
“她的知覺根本沒有恢複過。從你離開她那時起,她就誰也不認得了!”我說。“她臉上帶著甜蜜的微笑躺著,她最後的思念回到愉快的兒時去了。她的生命是在一個溫柔的夢裏終止的——願她在另一個世界裏也平和地醒來!”
“願她在苦痛中醒來!”他帶著可怕的激動喊著,跺著腳,由於一陣無法控製的激情發作而呻吟起來。“唉,她到死都是一個撒謊的人呀!她在哪兒?不在那裏——不在天堂——沒有毀滅——在哪兒?啊!你說過不管我的痛苦!
“我隻要做一個禱告——我要重複地說,直至我的舌頭僵硬——凱瑟琳·恩肖,隻要在我還活著的時候,願你也不得安息!你說我害了你——那麼,纏著我吧!被害的人是纏著他的凶手的。
“我相信——我知道鬼魂是在人世間漫遊的。那就永遠跟著我——采取任何形式——把我逼瘋吧!隻要別把我撇在這個深淵裏,這兒我找不到你!啊,上帝!真是沒法說呀!沒有我的生命,我不能活下去!沒有我的靈魂,我不能活下去啊!”
他用勁把頭往樹幹上撞,好似一隻瘋狂的野獸。他突然恢複理智發現了我,就吼叫著讓我走開,我隻得順從了。
凱瑟琳的葬禮定於她死後的那個星期五舉行。那之前,她的靈柩還未封口,停放在樓下最大的房間裏。埃德加日夜守在旁邊,徹夜不眠地護衛著妻子的亡靈,而希克厲,我知道他也在外麵望著,同樣沒有睡過一個夜晚。
星期二那天,夜幕降落不久,我的主人疲乏了,去歇息一、兩個小時,我走過去打開了一扇窗戶,想給希克厲一個永遠告別的機會。
後來我知道他悄悄地那樣做了。我發現地上有一卷金發,那是從凱瑟琳脖子上那條項鏈上吊著的心狀小金盒裏掏出來的。那是她丈夫的,而希克厲扔掉了它,換上了自己的黑發。我隻好把兩卷兒擰在一起,都塞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