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之死(3 / 3)

恩肖先生被邀請護送他妹妹的遺體去墳地,但他沒有來,誰也沒通知伊莎貝拉。

村民們感到驚奇難解的是,凱瑟琳既沒有在教堂裏與林頓家族安葬在一起,也沒有在外麵與她的親屬同葬。她的墓穴挖在教堂院子一角的綠山坡上,那兒圍牆很低,荒野裏繁茂的野生植物竟然翻過牆頭爬了進來。

翌日我的主人一直沒有走出他的房間。我坐在孤寂的起居室中,膝蓋上放著號啕大哭的嬰兒。突然門開了,進來一個人,她跑得氣喘籲籲,卻高興得縱聲歡笑。那竟然是伊莎貝拉·希克厲。

她走向火爐,手貼著兩胯。“我從呼嘯山莊跑過來的,”她說,“不要驚慌!我一會兒向你解釋,隻是先麻煩你去叫輛馬車送我去吉默吞,再叫仆人找幾件我的衣服來。”

她的頭發披散在肩上,被雪和雨水淋濕了。她穿著少女時期穿的那件外套,那衣服不合乎她的地位,卻與年齡相宜,衣服也濕透了,耳朵下麵有一道深深的刀痕,臉上被人打得青一塊、紫一塊。我給她包紮好傷口,幫她換上衣服,她端著一杯茶水坐到爐火邊開始敘說,但首先要我把凱瑟琳那可憐的孩子抱走。

“我不想見到他!”她說,“看我進門時那副愚蠢的樣子,你肯定以為我毫不關心凱瑟琳。我也哭過,很傷心。但我不同情希克厲。這是我佩戴他的最後一件物品。”

她說著從無名指上摘下一枚金戒指,懷著孩子似的仇恨扔進了火堆。“情況逼迫我來這兒躲一躲,但我不敢久留,”她接著說,“希克厲很可能會追蹤而來,並去激怒埃德加。埃德加對我也會毫不留情,因而,我不會來乞求他的幫助,也不想再給他惹麻煩。希克厲見我就煩,所以我敢肯定,如果我能利落地逃走,他是不會跑遍英格蘭追尋我的,我必須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詢問什麼使她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裏從呼嘯山莊跑了出來。

“我是被逼的,”她答道,“因為我僥幸激起他的惱怒,使他失去了理智。從上個星期天以來,他就沒和我們用過一頓飯。他每天夜出晨歸,然後就把自己反鎖在臥室裏。雖然我為凱瑟琳心中淒涼悲傷,卻也不免認為那一周對我猶如一個假日。我可以在房內自由活動,安靜地坐在爐邊取暖。

“昨天夜裏,我讀書直至很晚。辛德雷比平日少喝了點酒,雙手托著腦袋,坐在我的對麵。如果沒人招惹他,他總會比以前安靜的。那一片靜謐最後被希克厲敲廚房窗戶的聲音打破了。我想他大概因為天氣的緣故,比往常回來得早些。

“門插著。我的夥伴轉身盯著我。‘我要讓他在門外凍5分鍾,’他聲言,‘門外那人欠你我一大筆債。而你也能像你哥哥一樣心腸慈軟嗎?你甘願忍辱到死,不報複他嗎?’

“‘我已經受夠了,’我回答說,‘隻要不給我帶來傷害,我巴不得報複一下子呢!但是暴力或者陰謀都會對使用它們的人造成損害。’

“‘我不需要你做什麼,’他說,‘隻要你坐在這兒別出聲。你保證別叫喊,在鬧鍾報時之前——再有3分鍾就到一點了——你就是個自由人了!’

“他從外套裏掏出一把上著雙刃刀的小手槍,我初來那天夜晚他讓我看過的。然後他開始掐蠟燭,我感到不妙,就一把攥住槍,抓著他的胳膊不放。

“‘我不會默不作聲的,’我嚷道,‘你不能傷害他。冷靜點兒!’‘我已橫了心,’他說,‘是該了結的時候啦!’

“我與他的爭鬥是徒勞的。我隻好跑過去打開窗戶。

“‘你最好到別處避難去吧,’我幸災樂禍地喊,‘恩肖先生要殺死你。’

“希克厲叫罵著令我放他進來。我急忙關上窗戶,又坐回火爐邊。辛德雷氣得詛咒我還戀著那個惡魔。希克厲一拳砸碎了窗戶,那張黑臉殺氣騰騰地往裏怒視著。窗柵的鐵條很密,他身體鑽不進來。我掩口一笑,竟以為自己安然無恙了。

“‘伊莎貝拉,放我進去。’他命令我。

“我不能犯謀殺罪呀,’我答道,‘辛德雷正端起槍等著你呢!你那可憐的愛情抵擋不住一陣雪片兒。希克厲,倘若我是你的話,我就去躺在她的墳墓上,像一條忠誠的狗一樣死去!’

“我這番淩辱引起的後果頓時驚得我大驚失色。我看到惱怒的希克厲側身探手,去奪辛德雷的武器。槍走火了,刀子卻反彈回去,刺進了主人的手腕。希克厲再一抽刀,辛德雷就皮開肉綻了。然後他抱起一塊石頭,砸倒了兩窗之間的堵牆,跳了進來。

“辛德雷疼痛難忍,失去了知覺。血從胳膊上的大裂口中汨汩汩地往外淌。希克厲對他又踢又蹬,同時一手抓住我,阻止我去叫約瑟夫。最後他打累了,就把那具似乎已斷氣了的肉體拖到凳子上,惡狠狠地胡亂包紮了一下傷口。借著這一喘息的片刻,我趕忙去尋找老仆人。

“‘你的主子瘋了,’希克厲喊,‘他要再活一個月,我就將他送到瘋人院去。把那髒東西擦掉。’他把約瑟夫推倒在血泊之中,然後轉身向我。‘你也幫忙去幹,’他說,‘你夥同他圖謀害我,是不是?’

“他粗暴地搖撼著我。後來辛德雷有了複蘇的跡象。希克厲知道他記不起清醒時所受到的待遇了,就責怪他酗酒過多,勸他上床休息。

“今早我下樓時,辛德雷還坐在火爐邊,像一個大病垂危的人。他的敵人倚靠在煙囪上,似乎也病得不輕。希克厲並沒有看我。由於缺少睡覺和不斷哭泣,他的眼睛已遲鈍無光,他的嘴唇緊閉,帶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憂傷。若是換了別人,看他如此淒楚定會掩麵不忍看的。但對他,我感到快樂。我不能失去這個促使他痛苦的機會。

“辛德雷要水喝。我倒了一杯,走過去問他感覺如何。

“‘不像我希望的那麼嚴重,’他答道,‘但全身每一塊地方都痛得鑽心,手臂就更不用說了。’

“‘你的仇敵昨晚踢打你,把你扔在地板上,’我告訴他,‘他謀害你們恩肖家一個就夠了,’我故意大聲說,‘在畫眉田莊,誰不知道若不是希克厲,你妹妹現在一定還活著。’

“這一下喚起了希克厲的注意。他失聲痛哭,繼而又放聲傻笑。‘滾開!’他接著吼叫。

“‘如果可憐的凱瑟琳相信了你,接受了希克厲夫人這個令人嗤之以鼻的稱號,’我接著說道,‘那她不久便會淪落到她哥哥這個下場。她也不會屏息靜氣地忍受你那可恥的行為!

“希克厲突然操起飯桌上的一把餐刀朝我頭上擲過來。刀子打在我的耳朵下麵,止住了我的話。我一躍竄到門口。最後一眼我看到他七竅生煙,朝我衝過來,但被辛德雷擋住了。

“他們倆滾做一團。我穿過廚房,慌亂中撞倒了哈裏頓,一口氣跑下陡峭的山路,然後徑直穿越那片荒野,滾過了途中的溝溝坎坎,涉過了水坑泥澤,才來到我神聖的庇護地畫眉田莊。我寧可終生遭受煎熬折磨,也不會再到呼嘯山莊的房屋底下再過一夜。”

伊莎貝拉結束了她的故事,喝了幾口茶水,爾後站起來。我勸她再待一個小時,她絕不聽從。她登上椅子,吻了吻掛在牆上的埃德加和凱瑟琳的肖像,接著親了親我,就下樓去坐進了馬車。

馬車消失在遠方之後,她再也沒有回來過。但當家境較為安定些時,她與我的主人開始了正常通信。我相信她住在南方,離倫敦不遠。幾個月後,她在那裏生下了兒子,取名林頓。據說從一降生,它就是一個虛弱多病的小東西。

有一天,希克厲在村中碰到我,問她住在哪兒。我拒絕告訴他,但他通過其他傭人不僅得知了她的住址,而且還獲悉到孩子的存在。不過他沒有去打擾她,隻是時常問起孩子的情況。

“隻要我想要時,就把他奪回來。”他說。幸好那孩子的母親沒活到那個時候。

心情哀痛,又怕遇到希克厲,我的主人從不外出,過著離群索居的孤寂生活。他始終不走出自己的領地。無論何事也從不進村子裏去,隻是到荒野中散散步,或者到亡妻的墳墓旁走走。然而,時間和他可愛的小女兒逐漸醫治好了他心靈的創傷。女兒取名凱瑟琳,成了他的掌上明珠。他一直管她叫凱茜,以區別於她的母親。

辛德雷的結局是在意料之中的。他繼妹妹死後6個月也死去了,那時他才27歲。

當我要求去呼嘯山莊,為死者履行最後的義務時,林頓先生頗不樂意,我講了辛德雷舉目無親的慘境,並說我的老主人有同他一樣使用我的權利。此外我提醒他,哈裏頓是他妻子的侄子,他應該做那孩子的監護人,他必須過問一下那孩子的財產繼承問題,並查明他內兄的經濟狀態。他吩咐我去找他的律師格林先生處理,最後允許我去奔喪。

他和辛德雷雇用著同一個律師。我到村裏找他,要他同去。他搖搖頭,勸我說,不要去招惹希克厲,如果真相大白的話,哈裏頓就幾乎要淪為乞丐了。

“他的父親負債而死,”他說,“整個房產都抵押了。這位合法繼承人的唯一幸運隻是讓他在所有債權人心中激起一些同情感來,讓他們對他寬大為懷。”

我到達山莊,約瑟夫見到我很高興,希克厲認為我沒必要出麵,但既然我去了,也可以留下來。如果高興,就為葬禮做些安排。

“那傻瓜昨天把我鎖在門外,夜裏酗酒死了,”他說,“今天早晨我和約瑟夫撬鎖進來,他的身體都冰涼了,所以也沒必要再為他麻煩了。”

我堅持葬禮辦得體麵些。希克厲滿足了我的心願,但警告我切記,整個葬禮的花費都需要他掏腰包。他始終表現出冷酷和無所謂的態度,既無興奮,又沒悲傷。內心卻蘊含著一項艱難的事情——在大功告成之後不喜形於色的得意。我確曾看到他臉上浮現出暗自慶幸的表情。

那是在希克厲將要送靈柩出門的時候。他把不幸的哈裏頓舉到桌子上,帶著淫邪的興致咕噥著:“喏,好孩子,你成我的啦!我們將看到在同一種風的吹打下,一棵樹會不會像另一棵樹那樣被扭曲。”

天真的小東西卻高興了,撫摸著他的臉,我猜出了他話中含意,就告訴他:“孩子必須隨我到畫眉田莊去,先生。”

“是林頓這麼說的嗎?”他問道。

“當然啦——他讓我帶孩子走。”

“好吧,告訴你的主子。我對撫養孩子的事情發生了興趣,所以如果他把這個孩子領走、我就把自己的孩子帶回來。”

他對伊莎貝拉的孩子的威脅使我感到猶豫。埃德加·林頓起初就不感興趣,所以我就再也不提了。呼嘯山莊裏,希克厲反客為主。他牢牢地占有了一切,並向律師證明,辛德雷賭牌成性,因借錢把所有的每一碼地產都抵押給他。

就這樣,本該成為這一地區頭號鄉紳的哈裏頓落到了要完全依賴父親的仇敵的地步,在自己的家中當了不領薪的仆人。他沒有一個親朋,無法擺脫麵前的困境,當然也不知道自己有著怎樣艱難痛苦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