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茜與哈裏頓
此後12年是我生活中最幸福的時代。我最大的麻煩隻是我家小姐時不時地像其他孩子一樣得點小病。她長到6個月時就變得相當招人喜愛。
第二年夏天,母親墳墓上的石楠屬植物還沒開花,她就會蹣跚著行走,並用自己的語言表達思想了。她成為這個不幸的家庭裏最有魅力的人物,給這塊陰雲密布的地方帶來了陽光,一張漂亮的臉,長著恩肖家族特有的黑眼睛,襯著林頓家白皙的皮膚,格外嫵媚,再加上嬌嫩的臉龐上方的金色卷發,越加嫵媚動人。她情緒飽滿,性格卻太粗魯,她的心靈溫柔慈善。
當然,她有她的缺陷:因為受到過分嬌慣,她也像所有任性的孩子一樣。我沒見過她受到父親的一句斥責。她父親包攬了她的全部教育,她也不負他的苦心,好奇和聰穎的才華使她很快成為出類拔萃的學生。
盡管她對自己受庇護的生活似乎非常滿足,卻也不免有時在樓上憑窗遠眺,問道:“我什麼時候才可以去那些山頂上呢,埃倫?你站在那些懸崖下邊時,它們看上去像什麼呢?”
有個女傭人告訴她懸崖下有個奇妙的山洞,小姐就央求父親讓她去一趟,他許諾等她再大點就帶她去遊覽。但凱茜小姐按月計算自己的年齡,而不以年為準,因而不斷重申她的要求。我明白,通向這些懸崖的道路從呼嘯山莊附近經過。埃德加不願看到那個地方,所以不斷委婉地拒絕著女兒。
林頓家族天生體弱,伊莎貝拉離開丈夫後隻活了10多年。當最後一場大病襲來時,她給兄長來信,央求他有可能的話就去看看她,她想與哥哥道別,並把孩子安全地交到他手中,希望孩子由他撫養,其父親也不會幹涉。
平時我家主人任誰呼喚都不肯離開家門,這次卻一刻都沒猶豫。他馬上就出發了,凱茜留給我照管。他臨行前再三叮囑,即使有我陪同,也不許她到田莊領地以外遊轉。
他一走就是3個星期。頭一兩天,小姐坐在書房的角落裏悶悶不樂,既不看書,也不玩耍,平靜得不惹半點麻煩。我不擔心她溜到園林外邊去,因為大門通常都上著鎖,我想即使不鎖,她也不敢自己跑出去。誰知,恰恰在這一點上我錯了。
有天早晨8時,凱茜對我說她那天要做個阿拉伯商人,要跨越大沙漠,我必須給她和她的動物準備充足的食物。她就帶著我給她準備的飯籃子騎馬走了,我告訴她早些回家,她嘿嘿直笑。
那頑皮的東西吃茶點時沒有露麵。不一會兒一個旅行家——最老的那隻狗——回來了,但不見凱茜和馬的影子。我立即派人四處尋找,最後又親自出馬。
我猛然醒悟到,凱茜小姐一定是探看懸崖去了。
“不知道她會不會從山坡上滑下來,”我暗自思忖,“摔死,或者折斷骨頭?”
我憂心忡忡,心痛陣陣。在路過山莊時,我突然看見了我家那隻最凶猛的狗躺在窗前,一隻耳朵滴著血,心裏高興極了。我打開柵欄走進去,用勁敲著房門。辛德雷死後一直在那兒當管家的一個女仆應聲出來了。
“喲!”她喊道,“你是來找你家小姐的吧?別擔心,她沒事兒,我還擔心是老爺回來了呢!”
“那麼,他不在家嗎?”
“對,不在,”她回答說,“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進來坐會兒吧!”
我進了屋,發現我那丟失的小綿羊正安然坐在火爐邊一張小椅子上。那是她母親小時候坐的椅子。她把帽子掛在牆上,猶如在家中時一樣逍遙自在。她快樂地對哈裏頓又說又笑。當時的哈裏頓已長成一個18歲的大小夥子,在用好奇、驚異的目光盯著她。
“好啦,小姐,”我壓住心裏的驚喜,故意板著臉說,“在你爸爸回來之前,這是你最後一次出遊了。我再不放你出家門了。你這淘氣、頑劣的孩子!戴上帽子,快點回家。”
我拿起帽子給她戴,可她看見全屋子人都和她站在一邊,袒護她,便開始與我繞起圈子。我一追,她就像個耗子一樣,鑽到床下,藏到椅後,或者從凳子上跳過去。哈裏頓和仆人捧腹大笑,凱茜也和他們一起嘲弄我,直至我最後勃然作色。
“好吧,凱茜小姐,如果你知道這是誰的房子,恐怕你就急著走了。”
“它是你父親的,對吧?”她掉頭看著哈裏頓說。“不。”哈裏頓耷拉著腦袋,臉上臊得緋紅。
“那是誰的——你的主人的?”她又問。
他越加麵紅耳赤,急忙背過身去。
“我還以為他是主人的兒子呢?”頑皮的姑娘對我說,“他說過‘我們的’房子,他從沒有稱呼我‘小姐’。他要是仆人,是應該尊稱我的,對嗎?”
哈裏頓這時已滿臉怒容,回頭瞪著她。
“給我牽馬去,”她說,“你可以送我回去。快點兒!怎麼回事兒?”
小夥子罵了一聲,告訴她他不是她的聽差。
凱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家中不是“女皇”就是“寶貝兒”,何曾受過這般屈辱!
“埃倫,”她喊道,“他怎敢對我這樣講話?你這渾小子,我要告訴我爸爸你對我無禮!”
哈裏頓對她的威脅似乎毫不在意,直把她氣得淚汪汪的。
“你去牽馬!”她對那傭人喊。
“留神點兒,小姐,”她回答,“禮貌一些不失你的體麵。哈裏頓先生是你的表哥,我也不是服侍你的。”
“他,我的表哥!”凱茜不屑一顧地嘲笑說。“哼。爸爸到倫敦接我表弟去了。那才是……”她頓住了,一說到這裏就嗚咽起來。她們倆胡亂地揭出一些底細,惹得我大為惱火。毋庸置疑,接伊莎貝拉的孩子的事肯定會被報告給希克厲先生。而且她父親一到家,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他解釋傭人為什麼稱哈裏頓是她表兄的事。
哈裏頓因為剛才被誤認為仆人而感到厭惡,現在恢複過來後,看到她那副傷心的樣子又覺得不安。於是,就把她的馬牽到門口,為使她高興,還從馬廄裏抓來一隻小狗送到她手裏,勸她別再哭了,因為他本來沒有任何惡意。她頓了一下,害怕地瞧瞧他,又哭起來。
哈裏頓是個結實、活潑的小夥子。他高大魁梧,容貌俊美,但卻穿一身適合於農場日常勞動的粗糙衣服。當她轉身離開這可憐的家夥時,我禁不住露出了微笑,不過,我認為他身上具有他父親所沒有的美好氣質。
他有無所畏懼的天性,希克厲隻是孤注一擲,不讓他得以教化,因此他從沒有受到過閱讀和寫作教育,也從未改正成長中自然養成的壞習慣,沒有向良好的教養邁過一步,但他的體質並未受到任何傷害。
凱茜小姐拒絕了他的求和禮物——小狗,我們就啟程回家。我從小姐嘴裏打聽不出她這一天是如何度過的,我隻問出,如同我所料想的那樣,她向懸崖進發,途經山莊大門時,哈裏頓出來了,他的狗便向她撲來。兩家的狗打了一場惡戰,才被雙方主人吆喝開,這就成了他們見麵時的相互介紹。凱茜向哈裏頓打聽去懸崖的路,他領她遊覽了那個石洞。
一封印有黑邊的信送來我家主人的歸期。他在信中說,伊莎貝拉去世了,要我為他的小外甥收拾一間房子。凱茜一聽父親就要回來了,還能見到她“真正的”表弟,興奮得手舞足蹈。
馬車終於風塵仆仆地駛來了。凱茜一見父親從車窗探出的臉,便呼喊著撲過去。父親也同樣風風火火下了車。趁他們正相互交流著情感之際,我看了一眼小林頓。他睡在車廂的一個角落裏,好像在嚴冬一樣裹著毛皮大衣。他麵容蒼白,細嫩,活脫脫一副女孩子模樣,真有可能會被誤認做我家主人的小兄弟,因為他倆酷似極了,隻是他的臉上帶著一種令人擔憂的病態,那是埃德加·林頓從來未有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