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綰被皇帝所謂的恩寵蒙住了雙眼,他以為皇帝的恩寵都是真的,卻沒有想到,所謂恩寵,不過是逢場作戲,脆弱到隻需一個小報告就能把所有的恩寵戳破。

打房綰小報告的人叫賀蘭進明,時任北海郡太守。

賀蘭進明特意從自己的轄區前往李亨所在地拜見,這次拜見讓李亨非常高興,這說明賀蘭進明很有心,眼中有李亨這個新科皇帝。

李亨高興之餘,便任命賀蘭進明為南海郡太守,同時兼任禦史大夫。

幾天後,賀蘭進明進宮謝恩,李亨發現了蹊蹺:

明明自己任命賀蘭進明為禦史大夫,怎麼最後居然成了代理禦史大夫。

代理二字從何而來?

一定是宰相房綰搞的鬼。

眼見李亨疑惑,賀蘭進明知道機會來了。

賀蘭進明對李亨說:“陛下不必疑惑,這都是因為臣往日與房綰有些私人恩怨,想不到今天他挾私報複。”

這句話並不致命,致命的是下麵一席話。

賀蘭進明接著說道:“晉朝用王衍做三公,成天清談浮誇,最終導致國家大亂。現在房綰同樣喜歡說大話,追求虛名,所任用的都是一些浮誇之徒,與王衍有得一比。陛下任用他當宰相,恐怕不是社稷之福。況且房綰在蜀郡輔佐太上皇時,建議把陛下和諸王派到各地擔任節度使,他特別主張把陛下安置到邊塞苦寒之地,與此同時,他又把自己的黨羽安排到各地,掌握大權。房綰的用意很明顯,他是想,太上皇任何一個皇子當皇帝,他都富貴無憂。陛下,您看,這哪裏是忠臣的做派?”

賀蘭進明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房綰的恩寵便到頭了。

一直以來,李亨對李隆基的那次權力分割都耿耿於懷,因為按照李隆基的權力分割,李亨不是天下之主,而隻是較大一塊蛋糕的持有者而已。現在經賀蘭進明提醒,李亨意識到,權力分割的主意正是房綰出的,看來這個人是個投機分子,並不可靠。

從此,李亨對房綰改變了看法,不再對他恩寵有加,而是戴上了不信任的有色眼鏡。

房綰很快感覺到了李亨的變化,他意識到自己失寵了。為了挽回曾經的恩寵,房綰向李亨提出了一個要求:給我一支隊伍,我要收複長安!

說大話說慣了,既不怕閃了舌頭,也不怕閃了腰。

可能是李亨太想收複長安了,他居然同意了房綰的要求。

李亨的智商是?

存疑,存疑!

充滿期望的李亨委任房綰為首都長安征剿司令兼蒲關、潼關警備司令,同時允許房綰自行選擇將領。

房綰自行選擇了四個人,禦史中丞鄧景山出任副帥,戶部侍郎李揖出任行軍司馬,給事中劉秩出任參謀,臨出發前,又補選兵部尚書王思禮出任副帥。

四人之中,房綰最看重的是李揖和劉秩,軍中事務全部委托給這兩個人。

要說這兩個人確實也是飽讀詩書,兵書也看了不少,隻是兩人都有一個軟肋:不僅從沒有上過戰場,連軍隊都沒待過。

指望這麼兩個人打勝仗?

一需要勇氣,二需要聯想,三需要對方低能。

房綰卻不這麼看,他對李揖和劉秩充滿了信心,他逢人就說:“叛軍勇士雖多,可他們肯定擋不住我的劉秩!”

如果打仗僅僅用嘴,該有多好啊!

大話說完,房綰將全軍分為三軍,分別是南軍、中軍、北軍。

公元756年十月二十一日,房綰率領中軍、北軍在鹹陽陳濤斜地區與安祿山叛軍遭遇。

大戰開始前,房綰胸有成竹,因為他有秘密武器:牛車!

房綰從古代兵書中汲取了精華,采用了車戰之法,在他的陣中有兩千輛牛車,在牛車的周圍,夾雜著騎兵和步兵。

房綰清晰記得,古兵書中提到,戰爭開始後,驅趕牛車進攻,就能衝破敵軍的陣腳,給敵軍造成混亂。

房綰的記憶並沒有錯,隻是他不知道,那是在理想情況下,一旦對方有了防備,牛車對於本方的作用恐怕就要打折了,有時甚至是副作用。

房綰正準備驅動牛車參戰,叛軍陣營中卻響起了震天鼓聲,巧合的是,房綰逆風,叛軍順風,震天鼓聲順風飄到了牛的耳朵裏,所有的牛一下子全驚了,頓時焦躁起來。

這時,早有準備的叛軍順風放起了火,房綰的牛徹底崩潰了。

兩千輛牛車沒有衝向敵軍,反而在本方橫衝直撞起來,叛軍趁機吹響進攻號角,房綰的中軍、北軍無力抵擋,如潮水敗退。

戰後一盤點,死傷四萬,生還不過幾千。

兩天後,不甘心失敗的房綰再次指揮南軍迎戰,結果還是慘敗。

這次敗得更徹底,不僅損兵,而且折將,南軍主帥、中軍主帥一起向叛軍投降。

還有比這更慘的失敗嗎?

房綰戰敗的消息傳回,李亨氣得幾乎吐血,唉,這個隻會說大話的家夥。

按照李亨本意,他想狠狠處分房綰,然而經過一個人的勸說後,李亨便高抬貴手,放過了房綰。

李亨轉頭對那個人說:“看來誰都指望不上了,隻能指望你了!”

李亨要指望的那個人叫李泌,這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從李亨開始,他先後陪伴了唐朝三任皇帝,接下來兩位是李亨的兒子——唐代宗,李亨的孫子——唐德宗。

李泌,京兆(長安)人,自幼以才思敏捷、精明幹練著稱於世,他的祖上更是赫赫有名,他的六世祖是北周八柱國之一李弼,他的曾祖一輩也有一位名人——隋末農民起義領袖李密。

不過祖上的榮光到李泌這一代時已經煙消雲散,李泌登上曆史舞台靠的還是自己。

由於自幼名聲在外,李隆基召見了李泌。這次召見,李隆基對李泌印象非常好,便把李泌介紹給了當時還是忠王的李亨,李泌與李亨的交情從這時便開始了。

等李亨出任太子時,李泌也長大了,開始給李隆基上疏言事,這時,李隆基意識到,該給李泌一個官職了。

出乎李隆基意料的是,李泌居然拒絕當官。

李泌態度堅決,李隆基也不再勉強,便讓李泌與李亨結成布衣之交。從此,李亨稱呼李泌為“先生”,大事小情都喜歡聽一聽李泌的建議。

李泌、李亨的布衣之交漸入佳境,不料礙了楊國忠的眼。

楊國忠看李亨不順眼,也看李泌不順眼,找了個機會,楊國忠把李泌貶到了薊春郡(今湖北省薊春縣),許久之後,李泌才被赦免。

這次被貶,讓李泌心灰意冷,他索性玩起了歸隱,到潁陽當起了隱士。

如果沒有安史之亂,或許李泌的隱士生涯還會繼續下去,然而安史之亂改變了李泌的生活軌跡。

李亨與李隆基在馬嵬坡分道揚鑣之後,便想起了李泌,他想要成就龍興大業,此人絕不可少。

就這樣,李泌被李亨召喚到了靈武郡,多年老友,異地重逢。

李亨握住李泌的手久久不願鬆開,此時的李泌,對於李亨而言就是一棵救命稻草。

李亨把自己的恩寵一股腦地加到了李泌的頭上,出門時兩人並轡同行,就寢時兩人對床而眠,《三國演義》中說劉、關、張“食則同桌,寢則同床”,李亨和李泌,也差不了多少。

不過,仔細分析,這裏麵不免有誇張的成分,劉、關、張“食則同桌,寢則同床”,那麼他們的太太在哪裏?

同理,如果李亨、李泌對床而眠,他們的夫人情何以堪?

所以說,史書中難免有誇張的成分,需要擠擠水分再看。

不過,李泌深得李亨賞識卻是不爭的事實,李亨想任命李泌當中書令。

李泌又拒絕了。

李泌說:“陛下待我以賓客之禮,這要比宰相尊貴得多,陛下又何必委屈我當宰相呢!”

李亨無奈,隻能認可李泌的說法。

然而,李亨的心裏始終不踏實,他還是想給李泌蓋上一個屬於自己的戳。

蓄謀已久的李亨終於找到了機會。

有一天,李亨與李泌一起視察軍營,士兵們暗中對兩人指指點點:“穿黃衣服的,是聖人(皇帝),穿白衣服的,是山人。”

士兵們一邊指點,一邊疑惑,白衣服山人是幹嗎的?既不是官員,為什麼跟皇上關係那麼親近?既然那麼親近,為什麼不當官呢?

士兵的竊竊私語很快傳到了李亨耳朵裏,李亨意識到,這裏麵有文章可做。

李亨對李泌說:“你看,你不穿官服,士兵們都疑惑了。如今艱難之際,朕不敢委屈你做官,你就暫且穿上三品紫袍以消除眾人的疑惑吧!”

李泌不得已,隻能接受三品紫袍。

穿上紫袍,李泌按照常規進宮謝恩,這時李亨又說話了:“既然穿上了紫袍,怎能沒有官職呢!”

李泌還沒有反應過來,李亨已經從懷中掏出了詔書:

任命李泌為侍謀軍國(皇家資政)、元帥府行軍長史(元帥府秘書長)。

李泌這才意識到,自己掉李亨的“陷阱”裏了。

李泌堅決辭讓,李亨接著遊說道:“朕不是逼你當朕的臣屬,隻是想讓你幫我渡過難關。平定叛亂之後,朕任由你當隱士,絕不阻攔。”

皇帝推心置腹到了這個地步,李泌不好再推辭,從此便轉換身份,當起了李亨的下屬。

李泌沒有讓李亨失望,他不僅有才氣,而且目光長遠,能言別人不能言之事,比如皇子的長幼之序。

李亨年長的皇子有兩位,一位是廣平王李俶,一位是建寧王李倓,李俶為長,李倓年齡略小。

相比之下,李倓的才氣、謀略更勝一籌,這一點在馬嵬坡前後表現無遺。

當時,正是李倓建議從馬嵬坡前往靈武郡,而在前往靈武郡的途中,又是李倓組織敢死隊,保護李亨一行的安全。

時間一長,李倓在軍中的地位越來越高,李亨便動了讓李倓掛帥東征的念頭。

李亨的想法剛一表露,便遭到了李泌的反對:“建寧王確實是元帥之才,然而,廣平王卻是建寧王的兄長。如果建寧王東征成功,豈不是要逼廣平王做吳太伯(自己身為太子,為了將王位讓給弟弟,主動離家出走)嗎?”

李亨回應說:“廣平王是嫡長子,不需要用元帥來提高身價!”

李泌說:“廣平王畢竟還沒有正式被封為太子。如今天下艱難,大家看重的還是元帥。如果建寧王大功告成,陛下不封建寧王當太子,他手下的將士們也不會答應!本朝太宗、太上皇,不就是最好的例證嗎?”

李泌的眼光的確比一般人長遠,別人隻看到眼前,他已經看到了若幹年之後。現在他把若幹年後可能出現的惡果擺在李亨麵前,李亨便不得不重新考慮。

經過重新考慮,李亨改弦易轍,封廣平王李俶為天下兵馬元帥,李俶、李倓的長幼之序便這樣穩定下來。

掛帥出征,不看能力,隻看長幼,以今天眼光看,簡直不可理喻,然而,放在當時的背景下,就是鐵律,誰破壞這個鐵律,就有可能後患無窮,奪嫡,多數就是因為破壞了長幼有序的鐵律。

李泌如此做,是未雨綢繆。

解決了長幼之序,李泌馬上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去。

此時安史之亂如火如荼,緊急戰報此起彼伏,從早到晚,沒有一刻停歇。李亨命使臣將這些戰報都送到元帥府,由李泌先審閱,如有十萬火急軍務,則重新封口,緊急遞送李亨,其餘事務則留到第二天再議。

除此之外,皇宮中所有鑰匙、印信由李俶與李泌共同掌管。

李亨對李泌推心置腹到了如此程度,李亨相信,李泌不會讓他失望。

李泌確實沒讓李亨失望,不久,他帶給李亨一個巨大的驚喜。

登基後的李亨一直醞釀著收複長安,然而兵力不足,冥思苦想之後,李亨想到了一招——借兵!

這是李亨打出的一記七傷拳,在傷害對方的同時,也傷害自己。

李亨借兵,標誌著曾經鼎盛的大唐王朝走上了下坡路,因為,原本唐朝是不需要借兵的,有的隻是征兵。

在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東征高句麗時,回紇等胡人部落、國家也曾經跟隨出征,那時不是借兵,而是征兵。天可汗一聲令下,胡人軍隊便應聲出征,沒有半點條件可講。

即使在李隆基鼎盛時期,征調胡人軍隊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隻有命令,沒有條件。

現在,李亨不是征兵,而是借兵。

征兵,沒有條件,借兵,則是有條件的。

李亨派出使節,向北往回紇借兵,向西往拔那汗國(中亞納曼幹市)、大食(阿拉伯帝國)等國借兵,他要打造一支多國部隊,對付安祿山的叛軍。

眼看李亨如此布局,李泌提出建議:

陛下不如移駕到彭原(今甘肅省寧縣),等安西以及拔那汗國兵馬到來後,再進駐扶風郡。到那時,江南稅賦正好運到,也可以供應大軍。

李泌的建議正中李亨下懷,移駕彭原,那就意味著龍興大業邁出關鍵一步,等大軍到齊,反攻長安指日可待。

李亨一行就這樣從靈武郡到了彭原。

抵達彭原,李亨與李泌進行了一番對話,在這次對話中,李泌拿出了自己醞釀已久的策略,如果這個策略得以貫徹,安史之亂的持續時間將大大縮短。

李亨問李泌:“如今叛軍兵鋒如此強勁,天下何時才能平定?”

李泌說:“據臣觀察,叛軍把掠奪的金銀財寶以及美女都運回了範陽,從這個表現看,他們哪有什麼一統天下的大誌啊!如今安祿山所依仗的多數是胡人將領,漢人肯為他效勞的隻有嚴莊等少數人,其他人都是被脅迫的。據我推測,不出兩年,天下無賊!”

李亨來了興致:“哦,為什麼?”

李泌說:

叛軍中驍勇善戰的,不過史思明、安守忠、田乾真、安忠誌、阿史那承慶等幾人而已。如果令李光弼從太原出井徑關,郭子儀自馮翊進入河東,那麼史思明、安忠誌不敢離範陽、常山,安守忠、田乾真不敢離長安,我們用兩支軍隊就牽製了他們四員大將,安祿山手邊能用的就隻剩阿史那承慶了。這時命令郭子儀不打華陰,隻需要保持長安洛陽道路暢通。

陛下命令各地征調來的部隊在扶風郡集結,跟郭子儀、李光弼的部隊輪流出兵發起進攻,安祿山如果救頭,我們就攻擊他的尾,如果救尾,我們就攻擊他的頭,讓叛軍在數千裏的戰線上疲於奔命,我軍以逸待勞,叛軍來則避其鋒芒,叛軍去則尾隨出擊。總的原則,不攻城,不斷路,讓叛軍來回奔波。等耗到明年春天,命建寧王李倓出任範陽節度使,沿邊塞從北進攻,李光弼從南進攻,兩軍成掎角之勢直取安祿山範陽老巢。到那時,叛軍退無可退,守無可守,我軍從四麵八方一起進攻,叛軍隻能束手就擒了!

李泌說完,李亨大喜,不禁對李泌豎起了大拇指,高,實在是高!

從戰略意義而言,李泌的彭原對策,不亞於諸葛亮的隆中對。

隆中對,其實存在致命缺陷,缺陷就在荊州,因為荊州的存在就是一個矛盾。一方麵,劉備要取得天下就必須占據荊州,而另一方麵,劉備又需要聯合孫吳,矛盾的症結在於,取了荊州,就必定無法與孫吳友好相處,這一點在三國後期已經得到證明,所以說,諸葛亮的隆中對就是自相矛盾。

兩相對比,李泌的彭原對策接近完美。

不久,安祿山出事了,彭原對策又多了一分實現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