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就像李亨心中的野火,一旦點燃,便無法撲滅。

李亨越想張鎬的話,越覺得有道理,既然史思明當初能跟安祿山一起反叛,那麼現在兵強馬壯豈能就此消停?畢竟他手裏握著的是那麼多郡和那麼多士兵。

中國古代就是這樣,皇帝並不等一個人真正謀反,隻要這個人具備一定的謀反條件,這個人就會被視作危險人物,不管你曾經多麼忠君愛國。

不行,不能坐等他反叛,應該先下手為強。

李亨決定動手,經過物色,他選定了一個人選:原信都郡太守烏承恩。

烏承恩與史思明有一段淵源。

當年,史思明還沒發跡時,曾經在平盧軍使烏知義(烏承恩的父親)手下效力,烏知義待他不薄,因此史思明對烏知義一直心存感激。安祿山叛亂後,時任信都郡太守的烏承恩舉郡向史思明投降,史思明顧念舊情,對烏承恩非常照顧。等安慶緒洛陽敗逃後,烏承恩和弟弟烏承玼都曾勸說史思明向政府歸降,最後在他們的勸說下,史思明歸順李亨。

有這樣一段淵源做基礎,史思明與烏承恩的關係非常不錯,然而,當友情遭遇利益時,友情往往經不起考驗。

李亨給烏承恩開出條件,他要買斷烏承恩與史思明的友情。

李亨的計劃是這樣的:

烏承恩到範陽後,聯合阿史那承慶除掉史思明。事成之後,對阿史那承慶叛亂的罪行既往不咎,另外賜予鐵券,對烏承恩委以範陽節度副使一職。

條件很優厚,前景很迷人。

李亨的計劃並不是他一手策劃,而是李光弼一手打造,這位唐朝中興名將就是看史思明不順眼,想除之而後快。當然,他跟史思明沒有私怨,隻有公仇。

兩難選擇擺在了烏承恩麵前,是要前途,還是要朋友?

烏承恩選擇了前途。

無可厚非。

接受任務的烏承恩馬上行動了起來。

第一步,他用自己的私財招募了一批敢死勇士,這些人是他將來行動時的有力工具。

第二步,他男扮女裝,前往史思明部將的大營進行策反。

剛開始,史思明渾然不覺,時間長了,史思明就聽到了風言風語,有的將領向史思明反映:烏承恩曾經男扮女裝進過軍營。

史思明心中一驚,他當即意識到烏承恩身上一定隱藏著一個大陰謀,大陰謀的矛頭一定是指向自己。史思明沒有慌亂,他不動聲色,就當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

事有湊巧,幾天後,烏承恩陪同長安來的宦官一起到範陽慰問史思明,史思明決定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

史思明與烏承恩老友見麵,寒暄不已,接風宴擺過之後,便把烏承恩送到賓館休息。

分別時,兩位老友嘴上情意濃濃,心中卻殺機四起,隻不過看誰的刀更快。

史思明首先出招,他的招是烏承恩最小的兒子。

烏承恩最小的兒子當時正好在範陽,史思明故作關切,命其到賓館看望父親,父子二人好好團聚一下。

烏承恩父子以為史思明是一片好意,不承想,一個深坑已經給父子倆挖好了。

夜深了,賓館內外寂靜無聲。

烏承恩下意識看看窗外,確定無人後,小聲對兒子說:“我受命鏟除這個逆賊,事成之後,朝廷將任命我當範陽節度使。”

窗外無人。

屋裏有竊聽器。

史思明那個時代沒有高級竊聽器,但有最原始、最初級的竊聽器——人。早在烏承恩入住前,史思明就安排了兩個勇士潛伏在烏承恩房間的床下。

現在“竊聽器”聽到了駭人聽聞的消息。

兩位勇士迅速從床下爬出,大聲叫喊著打開房門,早有準備的史思明士兵一擁而上,捆住了目瞪口呆的烏承恩父子。史思明冷冷看了烏承恩一眼,開始搜查烏承恩的行囊,一下子便搜出了李亨賜給阿史那承慶的鐵券。

看來,真是要算計我史思明啊!為什麼就不能信任我呢!

罷,罷,罷,看來我與朝廷沒有緣分。

史思明反心又起,壓也壓不住了。

精於算計的他不想一個人戰鬥,他要把麾下的部將都裹脅進來。趁著搜查烏承恩行囊的工夫,史思明把事先準備好的道具塞進烏承恩的行囊,然後又非常“吃驚”地把道具搜了出來。道具是一份名冊,以李光弼的名義擬的,上麵詳細羅列著曾經跟隨史思明叛亂的部將名字,凡是在李光弼這份“名冊”上的人,全部殺無赦。

史思明預感到朝廷有一天會跟自己翻臉,因此早早造了這樣一份名冊,現在名冊派上了用場。

鐵券和名冊擺到諸將麵前,諸將一個個被悲憤的情緒籠罩,為什麼我們都歸降了,還把我們往死路上逼?

範陽又成了火藥桶。

史思明瞪著烏承恩責問道:“我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你要如此對我!”

烏承恩已經嚇得渾身哆嗦,用顫抖的聲音解釋道:“死罪,死罪!這些都是李光弼的陰謀!”

史思明已經不想聽解釋了,他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史思明把部下、士紳、百姓代表召集到一起,然後衝著西方大哭起來:“臣率十三萬士兵歸降朝廷,有什麼地方辜負陛下,陛下卻要殺臣!”

哭完,史思明將烏承恩父子押上了刑場,陪同烏承恩父子一起受刑的還有受他們牽連的二百多人。(烏承恩的弟弟烏承玼跑得快,逃過一劫。)

斬完烏承恩父子,史思明給李亨上了一道奏疏,詳細闡述自己的委屈。

這時,李亨玩起了無賴手法,幹脆一推六二五:“這起事件跟朝廷和李光弼沒有任何關係。隻是烏承恩個人行為,你把他殺了,正好!”

流氓會武術,誰也擋不住;皇帝耍無賴,神仙也歇菜。

李亨的辯解沒有化解史思明的憤怒,史思明與朝廷的關係走到了懸崖邊。

不久,朝廷處罰投敵官員的公文傳到範陽,這份公文又被史思明加以利用。

史思明拿著公文對諸將說:“陳希烈這些人都是朝廷大臣,當年太上皇自己拋棄他們跑到了蜀郡,陳希烈他們沒有辦法才給安祿山效力,如今他們還是免不了一死。他們尚且難逃一死,更何況我們這些人,一開始就跟著安祿山起兵。”

史思明說完,諸將心中都充滿了悲涼,他們已經別無選擇,隻能跟著史思明再次叛亂!

叛亂總得有個由頭,當年安祿山選擇的由頭是“誅殺楊國忠”。

現在,史思明選擇什麼當由頭呢?

誅殺李光弼!

諸將群情激昂,要求史思明上疏誅殺李光弼,史思明點頭同意,便把任務交給了判官耿仁智以及耿仁智的下屬張不矜。史思明特別囑咐道:“奏疏上一定要寫上,陛下不為臣誅殺李光弼,臣當自己引兵到太原誅殺。”

張不矜很快打好了草稿,拿給史思明過目,史思明看過後,同意。

張不矜收起草稿,準備放進專用盒子,然後送交抄寫官正式抄寫。

這時判官耿仁智走了過來,他要替張不矜把把關。

耿仁智拿過草稿,刪掉了史思明特別囑咐的那句話。

在耿仁智看來,那句話是向皇帝挑釁,也是叛亂的前奏,一旦皇帝看到,事情將不可收拾。

耿仁智還是太書生意氣了,他以為刪掉那句話就能刪掉史思明叛亂的念頭,異想天開。

很快,負責謄寫奏疏的官員向史思明報告:草稿上最重要的那句話被耿仁智他們刪掉了。史思明大怒,馬上命人將耿仁智和張不矜推出斬了。

臨刑前,史思明又有些於心不忍,畢竟耿仁智跟了他很多年。

史思明又把耿仁智叫了回來,說道:“你跟隨我已經快三十年了,今天是你負我,而不是我負你!”如果耿仁智就坡下驢,他將躲過一死。

耿仁智大聲說道:“人終有一死,能為忠義而死,也很值得。今天如果跟隨大人謀反,那隻不過是把死期往後推延幾年而已,還不如早死!”

史思明被耿仁智點中了軟肋,抓狂起來,一頓亂錘,將耿仁智活活打死。

書生意氣的耿仁智沒能阻止史思明叛亂的心,從此,史思明又跳到了大唐王朝的對立麵。

史思明也不願意,但他別無選擇,因為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很難回頭!

史思明已經開始公然叫板,但李亨暫時還顧不上他,眼下李亨急需解決的是鄴郡的安慶緒,隻有把安慶緒解決了,李亨才能騰出手對付史思明。

實際上,李亨高看安慶緒了,安慶緒壓根兒不是造反的材料,明明手中有籌碼,也不會好好利用。

安慶緒逃到鄴郡時,雖然同黨分崩離析,但手中依然有七個郡總計六十多個城池,兵器、輜重、糧食應有盡有。如果換一個有經驗、有野心的人經營,這些都會成為爭奪天下的籌碼,安慶緒卻對這些不以為然,他最在乎的還是個人享受,隻求每天能喝個痛快,僅此而已。

嗜酒如命的安慶緒不理政事,便給了大臣爭權奪利的機會,高尚和張通儒互不買賬,一見麵就鬥個不停,有這麼兩個鬥雞在,鄴郡不亂才怪。

唯一令安慶緒心安的是大將蔡希德,此人不僅有謀略,而且麾下都是精兵,有這麼一個人在,安慶緒覺得心裏踏實。

好景不長,安慶緒感覺最踏實的蔡希德被張通儒算計上了。

蔡希德被張通儒算計,主要是性格惹的禍。

武將出身的蔡希德,性格剛烈,遇事喜歡直來直去,一來二去,就把張通儒得罪了,張通儒恨死了蔡希德。張通儒決定報複,他要借安慶緒的刀殺蔡希德。

久在安慶緒身邊,張通儒知道安慶緒的軟肋:害怕屬下投敵。張通儒決定抓住這個軟肋。不久,張通儒向安慶緒報告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

蔡希德已經與唐軍取得聯係,計劃誅殺你,然後舉鄴郡投降。

安慶緒一聽,頓時跳了起來,什麼?消息可靠嗎?

張通儒斬釘截鐵地說:“可靠!這是蔡希德的左右透露出來的!”

智商偏低的安慶緒就此相信,馬上下令將蔡希德公開處斬。

斬完蔡希德,鄴郡的軍心便散了,蔡希德麾下數千名士兵一哄而散,再也不肯給安慶緒賣命。與此同時,目睹蔡希德悲劇的將領們也抱怨不已,從此與安慶緒離心離德。

安慶緒有些後悔,但為時已晚,隻能硬著頭皮將另一位大將崔乾祐扶上馬,任命崔乾祐為天下兵馬使,總管鄴郡內外軍事。

本以為這樣可以彌補一下損失,沒想到,崔乾祐剛愎自用,暴戾好殺,根本無法服眾。

安慶緒隻能暗暗叫苦,想要找個人代替崔乾祐,又無米可炊,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安慶緒不可救藥地走上下坡路,李亨針對安慶緒的重點打擊也拉開了帷幕。

公元758年九月二十一日,李亨點將,一口氣點了九個節度使和一個兵馬使。

九個節度使包括朔方節度使郭子儀、河東節度使李光弼、北庭節度使李嗣業、關內節度使王思禮、淮西節度使魯炅等九人。這九人是李亨手上最能打仗的節度使,現在李亨把他們一股腦都甩了出去,目的就是把安慶緒打殘打死。

李亨交給九位節度使二十萬大軍,而且這二十萬大軍還隻是一部分,稍後,還會有源源不斷的大軍派給九位節度使指揮。

九位節度使,二十萬大軍,這是李亨登基以來最奢華的陣容。出人意料的是,李亨居然沒有設立主帥,九位節度使各自為戰。

史書對此的解釋是,李亨考慮到郭子儀、李光弼都是元勳,彼此之間很難協調,因此不設元帥。郭子儀與李光弼資曆相仿隻是借口,李亨真正擔心的是,在圍剿安慶緒的過程中,有節度使趁機坐大,那麼戰後就有可能尾大不掉,造成禍患,無論郭子儀,還是李光弼,他們都是李亨忌憚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