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輔國恨得牙根發癢,又無法發作,隻能乖乖地和高力士一起為李隆基牽馬,一行人來到了李隆基的新居住地——甘露殿。

李隆基一看甘露殿的護衛,心徹底涼了,這裏居然隻有幾十個護衛,而且一看都是老弱病殘。

李隆基在心中問自己,這就是我最後的歸宿嗎?

高力士走了過來,淚眼婆娑,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李隆基。

李隆基拉過高力士的手,說道:“沒有你,朕可能已經成了刀下鬼了。”李隆基說完,左右都流下了熱淚,他們都沒有想到,一個雄視天下五十年的太平天子居然要遭受這樣的侮辱。

這時,李隆基倒反過來安慰大家:“興慶宮是當年我做親王時住過的地方,我數次想將興慶宮讓給皇帝,皇帝都沒有接受。今天搬家,正好遂了朕的心願。”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就連李隆基這樣曾經高高在上的盛世皇帝,也不得不向現實低頭。

太上皇不是皇帝,李隆基是最好的現身說法!

在李隆基搬家九天後,李亨發布詔書,這紙詔書將李隆基晚年的精神寄托打發殆盡:

宦官高力士流放巫州(今湖南省洪江市);

宦官王承恩流放播州(今貴州省遵義市);

宦官魏悅流放溱州(今重慶市綦江縣);

將軍陳玄禮退休;

如仙媛遣返回老家安置;

玉真公主返回玉真觀居住。

這六個人是李隆基晚年最重要的伴,也是李隆基的精神寄托,現在他們全部被勒令離開。

在這六個人外,還產生了第七人,就是那個跟李隆基素未謀麵卻在安史之亂中無比忠誠的顏真卿。

顏真卿此時已經官至刑部尚書,他受到貶斥是因為他帶領百官給李隆基上了一份奏疏:恭祝太上皇健康長壽。

就是這麼一份奏疏,讓顏真卿倒了大黴。

刑部尚書不用做了,到蓬州(今四川省儀隴縣)當長史吧!

打發完這七個人,李亨又為李隆基精選了一百餘名宮女,同時命萬安、鹹宜兩位公主進宮照顧李隆基起居,每逢四方獻上珍異寶物,總是派人先送給李隆基這個太上皇。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經曆了這場“被搬家”後,李隆基的精神支柱徹底倒塌了。

原本他已經認命,已經安於做一個太上皇,結果還是被兒子逼著搬了家。

人到晚年非常脆弱,熟悉的環境不能輕易改變,一旦改變,老人就會產生巨大的不適應感,然後在短時間內迅速老去。

此時的李隆基隻是為白居易提供創作素材,於是白居易在《長恨歌》中寫道:

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發新,椒房阿監青蛾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鍾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當憂愁成為生活的全部,活著也是行屍走肉。

被搬家改變環境的李隆基沒能跳出這個規律,他從此不再吃肉,也不再吃米,隻吃一點簡單的蔬菜,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一步一步接近了生命的終點。

李亨開始還去探望,到後來,他的身體也垮了,早年當太子時精神壓力過大,他的身體早早被透支了。

太上皇李隆基的被搬家就此結束,李隆基、李亨的父子過招沒有贏家,他們都是失敗者,無意之中成了李輔國鬥高力士的棋子。

人生就是這樣,誰是棋手,誰是棋子,並沒有定式,有時你以為自己是經天緯地的棋手,到頭來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別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李隆基、李亨雙雙接近生命的終點,長安皇宮中有兩個人格外忙碌起來。

一位是李亨的張皇後,一位是李亨的太子李豫。

李豫不是新出現的人物,他在此前有過出場,原來的身份是廣平王李俶。李亨延續了父親喜歡給兒子們改名的傳統,後來他為李俶改名叫“李豫”。

國學大師辜鴻銘有雲,男人是茶壺,女人是茶杯,隻見過一個茶壺配幾個茶杯,沒見過幾個茶壺配一個茶杯。辜鴻銘的茶壺茶杯理論,折射出男權社會的本質,這套理論適用於一般的大戶人家,更適用於李亨這樣的帝王之家。

但凡一個皇帝,誰不是一把茶壺配N個茶杯?

隻有武則天是個例外,想多配幾把茶壺,還得提防大臣們的嘰嘰歪歪。

在李亨的眾多茶杯中,張皇後是其中一個,但太子李豫並非出自這隻茶杯,因此矛盾在所難免。

李豫是李亨的長子,他的生母有一段傳奇。

李豫的生母姓吳,濮州濮陽人,她的父親做過官,不過官做得很失敗,不僅沒能給家族帶來幸運,反而帶來了巨大的禍事。

開元年間,吳氏的父親因為犯事被李隆基處死,年幼的吳氏便被收入掖庭,充當宮中雜役。吳氏以為自己的一生將會在掖庭中度過,不承想,她的生命中還有一段傳奇在等著她。

開元十三年,十三歲的吳氏迎來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

這次機會與高力士有些淵源。

這一年的一天,李隆基攜高力士前往李亨的王府做客,一進門,李隆基大吃一驚,他沒想到李亨的王府居然是這個樣子。

李亨的王府內雜亂無章,很長時間沒有用心清掃過,樂器上也蒙上厚厚的灰塵,而且侍奉李亨的侍女也少得可憐(也有一種可能,眼前這一幕是精心偽裝的)。李隆基看著有些心疼,轉頭對高力士說:“皇子的生活條件如此艱苦,你怎麼不早點讓我知道?”

李隆基當即下令,從長安挑選五位良家女子給李亨當侍女。

高力士勸諫道:“在長安城中挑選良家女子當侍女,可能會讓人說三道四,不如從掖庭中選幾個相貌端莊的,陛下以為如何?”

李隆基一想,有道理,身在掖庭的女子雖然是有罪之身,但基本上都出身官宦世家,她們的素質要比一般的人家高。況且,這樣的女子會更加珍惜機會,服侍起皇子來盡心盡力。

李隆基點頭表示同意,吳氏的機會就此到來。

在掖庭精挑細選的三人名單中,吳氏名列其中,借著這個機緣,吳氏從掖庭一躍進入李亨的王府。

進入王府之後,容貌端莊、性格謙讓的吳氏深得李亨寵愛。

一年後,吳氏為李亨生下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就是李豫。

不知不覺之中,吳氏創造了一個紀錄,她所生的李豫竟然是李隆基的第一個孫子,這讓李隆基喜出望外。這是人之常情,但凡是人,看到自己的孫子出生,都會情不自禁,甚至比當年兒子出生時更加狂喜。

同樣的狂喜曾經出現在李世民身上,李治身上,隻可惜,他們的第一個皇孫都是空歡喜一場,最終沒能繼承王朝的大統。

李豫則是第一個幸運兒,他是李隆基的第一個皇孫,最終也得以繼承大統。

不過他的母親吳氏沒有能夠看到這一天,開元二十八年,吳氏撒手人寰,沒有等到兒子繼承大統的一天。

後來吳氏被追尊為皇後,與李亨合葬。眾人打開她的棺木移靈,這時大家發現,已經去世多年的吳氏麵容竟然與生前一樣,似乎她並沒有死去,隻是睡著了。眾人唏噓不已,感慨之餘將吳氏與李亨合葬,吳氏就此完成了自己的傳奇。

吳氏去世後,李豫開始了自己“孤苦伶仃”的生活,雖然有父親,但畢竟生母已經不在。李豫的“孤苦伶仃”一直在繼續,在他“孤苦”的同時,他的父親也在不斷經曆著“斷臂求生”的痛苦經曆。

天寶五載(公元746年)七月,李亨第一次“斷臂求生”。

此時,他的太子妃是韋氏,原本他與韋氏恩愛有加,不料韋氏的哥哥韋堅被李林甫打落下馬,而韋堅的弟弟們為了解救韋堅,竟然病急亂投醫,在給李隆基的奏疏中引用李亨曾經說過的話。

前麵說過,李隆基最怕皇子與大臣勾連,現在韋氏兄弟引用李亨曾經說過的話,正說明他們有過勾連。李隆基一怒之下將韋堅貶官,韋堅的弟弟們流放嶺南。

眼看即將牽連到自己,李亨隻能選擇“斷臂求生”,主動上疏請求與韋氏離婚。

太子妃就這樣離李亨而去,出家為尼,直到多年後在尼姑庵中去世。

李亨“斷臂求生”五個月後,厄運再次來臨。

這回出事的是他的太子良娣杜氏。

杜氏的姐夫柳因為跟嶽父杜有鄰不和,居然舉報嶽父勾結太子李亨圖謀不軌。

這一舉報非常致命。

李隆基一下子出離憤怒,他居然當起了葫蘆僧,把原告柳、被告杜有鄰全部亂棍打死。

原告、被告居然都輸了,這官司判得太有才了。

李亨不再去管原告被告,當務之急是洗脫自己的嫌疑,於是他再次“斷臂求生”,把太子良娣杜氏趕出家門,貶作平民。

換作一般老百姓,接連兩次“斷臂求生”必定傷筋動骨,幸好李亨是太子,相當於章魚,斷幾次腕也無傷大體。

不過從這之後,李亨身邊再也沒有特別受寵的女人,直到安史之亂發生。

安史之亂給整個王朝帶來了災難,也給很多人帶來了機會,比如李亨,比如李輔國,再比如時任太子良娣的張氏。

張良娣登上曆史舞台是在馬嵬坡,當時她跟隨李亨逃亡到馬嵬坡,在去留兩難的彷徨之際,張良娣跟李輔國一起,勸說李亨前往靈武郡,開辟一片新天地。

在前往靈武郡的路上,張良娣的表現可圈可點,每次入住驛站,身懷六甲的她總是衝在前麵,夜晚就寢時,她主動睡在李亨的床外側,而把相對安全的內側讓給李亨。

李亨勸解張良娣說:“抵禦盜匪不是你們女人的事,你不用操那麼多心!”

張良娣看著李亨,誠懇地說道:“如今亂世,意外的事會很多,如果一旦有緊急情況,妾用自己的身體延緩盜匪的攻擊,殿下就可以利用這個時間差逃離危險!”

當一個女人對男人用心到如此程度,男人還有抵禦能力嗎?

李亨不可抵擋地寵愛起張良娣。

到靈武郡不久,張良娣為李亨生下一個兒子,取名李佋。

產後三天,張良娣拖著虛弱的身體下床了,開始給戰士們縫製軍衣。李亨連忙阻攔,張良娣平靜地說:“如今王朝多事,哪裏是我靜養的時候?”

說完,張良娣低頭自顧自地縫製起軍衣。

張良娣的“賢淑良德”很快得到了回報,公元757年十二月十五日,張良娣被冊封為淑妃,三個月後,張淑妃再進一步,晉升皇後。

自然界中存在著一個法則——叢林法則,叢林法則很簡單,概括起來就是因為資源有限,所以弱肉強食。

自古,叢林法則也存在於皇帝的後宮之中,從沒有絕跡。

隨著張皇後的崛起,她與年長皇子的矛盾也漸漸產生。

由於李豫繼承了父親善於藏拙的優點,因此最先與張皇後發生矛盾的並不是李豫,而是建寧王李倓。

建寧王李倓是李亨的第三子,馬嵬坡前後為李亨立下汗馬功勞,正是李倓,首先提議前往靈武郡,接著在前往靈武郡的路上組織敢死隊為父親保駕護航。

同哥哥李豫相比,李倓顯得話有點多。

盡管他的話說得很對,但在一些人聽來並不入耳。

駐紮靈武郡期間,李亨賞賜給張皇後一件寶物:鑲嵌有七種寶玉的馬鞍。

對於這副馬鞍,張皇後愛不釋手,令她沒想到的是,有人竟然打起了馬鞍的主意。

皇家資政李泌對李亨說:“天下大亂,王朝分崩離析,陛下正是展示自己節約美德的時候,這副馬鞍太奢侈了,張良娣(當時還是良娣)並不適合用它。不如將七種寶玉摘下來,收進國庫,將來可以用來賞賜有功的將士。”

李泌說這話時,張良娣就坐在簾子後麵,她連忙說道:“都是長安老鄉,李大人何出此言。”張良娣和李泌都是長安人,她沒有想到李泌這麼不給她這個老鄉麵子。

李泌正想回應,建寧王李倓插話,他完全同意李泌的提議,強烈建議李亨將馬鞍收入國庫。

一副馬鞍,引出這麼多波折,張良娣心中憤憤不平,從此恨上了建寧王李倓。

如果說一副馬鞍還不至於讓張良娣動殺機,那麼接下來李倓的話就捅了張良娣的腰眼。

李倓眼看張良娣越來越得寵,心中很是不安,長此以往,張良娣必定會替自己的兒子瞄準儲君之位,那樣的話,自己和兩位哥哥都沒指望了。

更令李倓不安的是,張良娣居然跟新貴李輔國走得很近,裏應外合的態勢非常明顯,這不正是皇家最忌諱的後宮與宦官聯合嗎?

李倓很快向李亨建議:提防張良娣和李輔國,兩人有狼狽為奸的跡象。

李亨敷衍了李倓幾句,便把此事按下不提。

李亨不提,不意味著張良娣和李輔國不提,他們得知李倓背後彈劾自己,更對李倓恨得咬牙切齒。

張良娣和李輔國決定報複,這次報複一定要讓李倓永無翻身之日。

正巧,此時發生了“掛帥風波”。

李亨考慮到李倓有軍事能力,準備讓李倓出任天下兵馬元帥,本已板上釘釘,然而遭到了皇家資政李泌的反對。李泌反對的理由是,如果李倓出任元帥立下大功,將來身為長子的李俶(李豫)將無處立足,而儲位之爭也會非常慘烈。

經過李泌的反對,李亨放棄了讓李倓掛帥的念頭,轉而讓李俶(李豫)出任元帥。

這次風波本該平靜地過去了,沒想到讓張良娣和李輔國抓住了機會。

兩個得寵的新貴一起向李亨打小報告:

建寧王李倓因為沒當上天下兵馬元帥,心中不滿,口出怨言,而且有試圖謀害兄長李俶(李豫)的嫌疑,曾經在夜間趴在李俶的房門口竊聽。

這個小報告一下子要了建寧王李倓的命。

李亨跟父親李隆基一樣,對待自己的兒子真是心狠手辣,憑借這條無中生有的小報告,建寧王李倓被處死,從此再也無法跟張良娣和李輔國作對。

身為長子的李俶目睹了這一切,他一下子看清了張良娣和李輔國猙獰的麵孔。

李俶隻能緊急尋找援助,他一下子抓住了李泌,把他當成了救命稻草。

事實證明,李泌這根稻草起到了救生圈的作用。

李俶暗自對李泌說:“張良娣和李輔國狼狽為奸,害死了建寧王李倓,早晚是帝國之禍,不如早點除掉!”

李泌阻止道:“大王說什麼呢!難道沒看到建寧王惹出的禍事嗎?”

李俶回應道:“我這麼做也是為先生考慮,他們看先生深受皇上信任,早晚會對先生動手。”

李泌無所謂地說道:“我跟皇上早有約定,兩京收複,我就回山歸隱,不再參與朝政。”

李俶頓時緊張了起來:“先生一走,我的處境會越來越危險。”

李泌點撥道:“大王隻需在皇上麵前盡到孝道,張良娣不過一個女人,隻要大王委曲求全,她不能把你怎麼樣!”

李俶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

公元757年九月,李俶帶兵收複長安,這時,不利於李俶的流言又在李亨耳邊蔓延。

危險時刻,又是李泌的一席話幫了李俶一把。

一天夜裏,李泌與李亨對床而眠,這時兩人談起了建寧王李倓。

李亨說:“李倓是朕的愛子,性格果斷勇敢,在艱難之時立下大功,朕的心裏都有數。但是他後來受小人教唆,竟然想謀害兄長,圖謀儲君之位,朕為了江山社稷,不得已將他處死。這些細節你不是都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