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回應說:“如果果真如此,廣平王李俶應該忌恨李倓才是。事實上,每次廣平王跟我談到李倓的冤情,都會淚流滿麵。臣今日已經下定辭別陛下的決心,所以才敢跟您說這些實話。”
李亨辯解道:“李倓曾經在深夜趴到李俶的房門口竊聽,肯定是圖謀不軌。”
李泌歎息一聲:“這必定是出自小人之口,建寧王仁孝友愛,怎麼可能幹出這種事?就說當年掛帥之事,我力主廣平王掛帥,如果建寧王真的圖謀不軌,應該忌恨我才是;恰恰相反,他把我當成忠臣,而且跟我很親密,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建寧王並沒有圖謀不軌之心。”(注:曆史上的人物都是複雜的,言行不一、心口不一的人比比皆是,建寧王李倓究竟是發自肺腑地對李泌友善,還是刻意偽裝的友善,很難分得清。我權且一寫,大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李亨聽完,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先生所言很有道理。既然已經過去了,朕不想再提了!”
李泌回應道:“臣之所以舊話重提,不是為了追究過去的責任,而是想讓陛下將來處理事情更加慎重。昔日,天後武則天有四個親生兒子,長子是太子李弘,武則天想自己稱帝,忌憚李弘聰明,就把李弘毒死,改立雍王李賢做太子。李賢被立太子後,心中惶恐不安,就寫了一首《黃台瓜辭》,想以此感動天後。天後還是不聽,最終李賢也在黔中被幽禁而死。《黃台瓜辭》是這樣寫的: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為可,四摘抱蔓歸。如今陛下已經摘了一個,以後別再摘了!”
李亨吃了一驚:“怎麼會有這樣的事?你幫我把詩寫下來,我留在身邊時刻牢記。”
李泌說:“陛下隻要銘記在心,何必隨身攜帶!”
李泌這次進言意義重大,他巧妙地為李俶套上了一道護身符。每當李亨聽信讒言想動李俶時,李泌的話就會不經意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裏。
公元758年三月六日,張良娣被晉封為皇後,此時立誰當太子就進入議事日程,李亨必須攤牌了。
李亨有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李俶,優勢是年齡最長(三十二歲),經驗豐富,另一個選擇是興王李佋,優勢是生母是張皇後,正宗皇後嫡子。
不過李佋也有一個劣勢,年齡太小,時年隻有兩歲。
李亨在兩者之間有些猶豫,便想試探一下大臣的意思。
李亨看似閑聊,跟考功郎中李揆說:“成王李俶年齡在眾皇子中年齡最大,而且為王朝立有大功,朕準備立他為太子,你意下如何?”李揆立即意識到皇帝是在考驗自己,馬上跪地向李亨祝賀道:“此乃社稷之福,臣覺得無比慶幸!”
看著李揆的舉動,李亨明白了,隨著李俶率軍收複兩京,百官對李俶已經是人心所向,此時再用兩歲的小娃取代李俶,百官心中也會不服。
相比而言,把帝國委托給一個三十多歲的人,總比委托給兩歲的娃娃靠譜。
公元758年五月十九日,煎熬多年的李俶終於得立太子。
五個月後,李亨為李俶改了名字——李豫。
李豫得立太子之後,儲位也不是十分穩定,張皇後依然心存奪儲之心。
不過,造化弄人,就在張皇後蓄謀奪儲時,她的大兒子李佋夭折!
李佋夭折後,張皇後名下隻剩下小兒子李侗,李侗年齡比李佋還小,更無法與李豫相提並論,張皇後隻能歎口氣,壓下了奪儲之心。
時間走到公元762年,李亨和李隆基雙雙接近生命終點,這時張皇後再次活躍了起來,因為她看到噩夢正在向自己逼來。以自己與李豫往日的恩怨,一旦李豫登基,絕不會放過自己,曆朝曆代,這種事情時有發生。
三國時,曹魏皇帝曹睿就曾經逼死皇太後郭氏,理由很簡單,郭氏曾經逼死曹睿的生母甄氏(傳說曹植筆下的《洛神賦》原型)。
張皇後不想經曆噩夢,她要行動起來,拯救自己的命運。
這時,張皇後才發現,自己其實兩手空空,早年自己還有政治同盟李輔國,現在連李輔國也沒有了。
李輔國離張皇後而去,有兩個原因。
第一,他們兩個在爭權奪利的過程中產生了矛盾,誰也不買誰的賬,於是曾經的政治同盟分道揚鑣;
第二,嗅覺靈敏的李輔國早就知道張皇後與太子李豫的矛盾,兩相對比,太子明顯比張皇後潛力大,一旦老皇帝歸天,必定是新皇帝的天下。
基於這兩點原因,李輔國毅然離張皇後而去,轉而堅定地投入太子李豫陣營。
雙方各取所需,瞬間融合。
公元762年四月五日,大唐王朝的標誌性皇帝之一、久經考驗的浪漫皇帝、太上皇李隆基在神龍殿去世,享年七十七歲。
我們不知道,在彌留之際,李隆基想到了什麼,是想到了開元天寶盛世,還是想到了石破天驚的安史之亂;是想到了進入蜀郡路上令人傷感的《雨霖鈴》,還是想到了那曲風華絕代的《霓裳羽衣》。
李隆基沒有給我們答案。
回望李隆基的一生:
他的前半生是個英雄,人到晚年卻是個狗熊;
他的前半生活得偉大,人到晚年卻活得憋屈;
他的前半生唱《霓裳羽衣》,人到晚年卻隻有《長恨歌》。
這就是真實的李隆基,一個將大唐帶到巔峰,又親手將大唐推到低穀的皇帝。
如果給李隆基一個總結人生的機會,或許他會仿效弘一法師寫下四個大字:
悲喜交加。
李隆基駕崩後,李亨隻能臥在自己的寢殿裏哭泣,由於身體原因,他已經無法親手送父親最後一程了。
四月七日,李亨病情加重,於是下詔令太子李豫監國。
四月十五日,李亨再次下詔,改年號為寶應元年。
在病危期間下詔改元,其實是皇帝想要衝喜的信號,一方麵可以自我安慰說,我又挺過了一年,另一方麵還可以給自己強烈的心理暗示:新年新氣象。然而無論如何改元,李亨接近生命終點的事實已經不可改變,隻是他沒有想到,身為皇帝,生命的最後時刻竟然會那麼淒涼。
就在李亨即將撒手人寰的同時,張皇後開始著手行動,她居然想拉太子李豫當自己的同盟軍!
沒有搞錯吧!
一方麵我對接下來的描述持有懷疑,一方麵又覺得有部分可信,那就一起來看看這段令人生疑的記載:
張皇後對太子李豫說:“李輔國掌管禁軍多年,皇帝的敕令都從他那裏發出,他甚至強迫太上皇搬家,罪孽深重,他所忌憚的也隻有你我二人。如今聖上進入彌留之際,李輔國和程元振圖謀作亂,不可不誅。”
李豫淚流滿麵地說:“現在聖上已經病危,這兩個人都是聖上的有功之臣,不稟告聖上就將他們誅殺,恐怕會引起混亂,局麵無法收拾。”
張皇後遲疑了一下,說:“太子先回去吧,容我再考慮考慮!”
這段記載令人生疑,因為張皇後和李豫本來是敵對雙方,怎麼會突然有了聯手的欲望?張皇後難道不知道李輔國已經站到李豫一邊了嗎?
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說,這也可能是張皇後布了一個“螳螂捕蟬”的局,先遊說李豫跟自己一起聯手除掉李輔國,然後再找機會除掉李豫,立自己的兒子為帝。
如此一來,是不是把李豫的智商想得太低了?
問題是,張皇後的智商高嗎?
可能也不高!
總而言之,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在利益麵前,曾經的死敵暫時聯手也是有可能的,沒有什麼不可能。
接下來,張皇後進入了正題,她找到了另外一個皇子——李亨的次子、越王李係。
張皇後對李係說:“太子仁慈懦弱,不能夠誅殺亂臣賊子,你敢嗎?”
李係幹脆地回應道:“敢!”
張皇後馬上開始行動,選出了二百多個勇武有力的宦官,她把他們埋伏在長生殿後,然後發放了武器鎧甲。
這段記載表明,張皇後矛頭對準的是李輔國,她要跟李係一起誅殺這個背叛自己的狗奴才。
事實上,這段記載欲蓋彌彰,真實的史實是,張皇後與越王李係達成了交易,他們要一起對付李豫和李輔國,事成之後,可能是張皇後扶助李係登基稱帝。
四月十六日,“李亨”的一紙詔書傳到了東宮,宣太子李豫進殿。
所謂“李亨”的詔書,其實是張皇後偽造的,目的是把李豫騙進宮,隻要李豫進入埋伏圈,二百個武裝宦官將讓他有來無回。
張皇後設想得很完美,可惜是紙上談兵。
李輔國的同黨程元振得知了張皇後的陰謀,他火速通知了李輔國,李輔國立刻行動,調集禁軍在淩霄門外埋伏,隻等一聲令下,開始動手。
李豫抵達淩霄門,李輔國攔住了李豫,一下子抖出了張皇後的陰謀。
李豫說:“肯定沒有這回事,如今聖上病危,急著見我,我哪能因為怕死就不去見父皇呢?”
程元振說:“社稷安危關係重大,太子不能進去!”
說完,程元振派兵將李豫護送到皇家飛龍馬廄。
以上這段在淩霄門的對話我認為也是編的,很可能是李豫登基之後授意史官填補的,如此一填補就造成一個假象:李豫的所作所為都是被逼的,他是正當防衛。
就像當年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一樣。
撥開曆史的偽裝,事實很簡單:
李亨進入彌留之際,張皇後和李豫都想動手,張皇後依靠的是武裝宦官,李豫依靠的是李輔國手中的禁軍,雙方徹底撕破臉皮,進入決戰!
一切就這麼簡單。
當晚,李輔國、程元振帶兵直闖麟德殿,逮捕越王李係以及朱光輝等一百餘名宦官。李輔國對此的解釋是,奉太子之命幫你們搬家。
接下來,李輔國的目標是張皇後。
張皇後此刻正在長生殿,陪伴在李亨身邊。
看李輔國殺氣騰騰地進來,張皇後緊張地看著李亨,她以為李亨還會是自己的護身符。
令張皇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就在李亨的病榻前,李輔國指揮士兵將她抓了起來,然後不顧她的喊叫,強行拖出了大殿。與張皇後一起被抓的還有她的貼身宦官和宮女總計數十人,他們一起被囚禁到後宮。
李輔國大搖大擺地走了,對李亨他甚至沒有多看一眼。
長生殿中剩下的宦官和宮女都嚇呆了,他們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會兒,不知誰帶了頭,所有宦官和宮女都逃出了長生殿,把李亨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裏麵。彌留之際的李亨隻能孤苦伶仃地躺在那裏,他曾經富有四海,如今卻成為徹徹底底的孤家寡人。
同樣的悲劇也曾經在齊桓公身上上演,在南北朝梁武帝蕭衍身上重複,他們都曾經雄霸天下,到生命最後,不過是一個沒人理睬的糟老頭子。
成天“稱孤道寡”,到最後,真成了孤家寡人。
兩天後,唐朝皇帝李亨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享年五十一歲。
李亨是一個苦命的人,當太子時是苦命太子,連續上演“斷臂求生”,當天子時是苦命天子,整個天子生涯充滿內憂外患。如果沒有安史之亂,他的天子生涯不知何時開啟;然而當他趁著安史之亂自行登基後,卻在有生之年沒能看到安史之亂的平息。
相比於父親李隆基,李亨差距明顯,李隆基青年得誌,開創唐朝盛世,一生多數是甜少數是苦,而李亨呢?他的一生,無處不是黃連。
如果李隆基再硬挺幾天,或許就能創造一個奇跡,太上皇還在,皇帝卻死了,太上皇把皇帝熬死了的案例在曆史上還沒有出現過,李隆基差點兒創造奇跡。(明英宗朱祁鎮勉強算是以太上皇身份把皇帝熬死了,不過他們是兄弟,不是父子。)
如果奇跡出現,李隆基還會多一個頭銜——太太上皇(或者叫太上太皇、無上皇)。
可惜,這個頭銜最終沒有出現。
李亨駕崩,李豫和李輔國終於把心放到了肚子裏,接下來他們還有一點遺留問題需要處理。
李輔國帶兵到了張皇後的囚禁地,手起刀落,張皇後陪伴先帝而去。在張皇後之後,越王李係、兗王李僩也相隨而去,他們原本與這場風波無關,隻是因為張皇後的緣故,他們一起被卷進了旋渦。
處理完遺留問題,李豫穿上喪服,與李輔國一起來到了九仙門,宰相們早就等在了那裏。
李豫懷著悲痛的心情,向宰相們解釋了在太上皇歸天以後皇宮發生的種種變故,簡而言之,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後宮少了三個主要人物:太上皇李隆基、皇帝李亨,以及張皇後。
現在輪到了李豫當家。
四月十九日,李亨駕崩的消息對外公布,同時公布遺詔。
四月二十日,三十六歲的李豫登基稱帝,是為唐朝曆史上的唐代宗。
一年後,李豫將祖父李隆基安葬於泰陵,諡號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廟號玄宗,從此李隆基成為經久不衰的“唐明皇”“唐玄宗”。
在李隆基入土為安九天後,李豫將父親李亨安葬於建陵,諡號文明武德大聖大宣孝皇帝,廟號肅宗。這個一輩子活在父親陰影下的皇帝死後也活在父親的陰影下,關於唐明皇的文藝作品從古到今比比皆是,而關於他的,寥寥無幾!
隨著李豫的登基,一幹人物的命運也發生了改變,忠於張皇後的人要麼被殺,要麼被流放,而忠於李豫、參與四月十六日行動的人都被視為“寶應功臣”,三品以上的增加爵位,三品以下的增加官階,總之,付出總有回報!
在一幹人等有哭有笑的同時,遠在郎州,有一個七十八歲的老人正在放聲痛哭,以至於大口吐血。
哭泣的人正是高力士。
高力士原本流放巫州(今湖南省洪江市),趕上朝廷大赦,便從巫州啟程重返長安。
走到郎州時,他遇到了從長安流放郎州的前朝廷官員,這時高力士才知道,他的主人李隆基已經去了。
高力士感懷身世,放聲大哭,既是哭李隆基的一生,也是哭自己的一生,更是感傷他們曾經一起走過的歲月。高力士很快不行了,他沒能回到長安,就在郎州結束了自己有故事的一生。
高力士在曆史上的口碑不佳,給人的印象是玩弄權術的小人,實際上,相比於唐朝後來的宦官,高力士是少有的、難得一見的忠仆。
隻一個“忠”字,就足以讓李輔國之輩汗顏幾輩子。
高力士死後,李輔國的紅達到了頂點,李豫居然給了他一個曆史上少有的稱呼——尚父。
尚父,這是薑子牙才有的稱呼,這是諸葛亮才有的稱呼,現在李輔國也有了。
不久,李輔國又創造了一個紀錄,他成為唐朝宦官中第一個出任宰相並且位列三公的人。李豫給李輔國增加的頭銜是:司空兼中書令!
開天辟地!
匪夷所思!
李輔國被前所未有的幸福擊倒了,他以為這都是自己應得的。
興奮之餘,李輔國手舞足蹈地對李豫說了一句話:“陛下隻管在皇宮裏安坐,外麵的事老奴一手就處理了!”
說這話時,李輔國興奮地揮舞著自己的右手,卻不知道,這隻右手已經成了李豫的目標。
李豫聞言,心中不爽,但他不動聲色,因為李輔國手中還握有禁軍,隻有把李輔國手中的禁軍剝離了,李豫才會正式跟李輔國翻臉。
李豫在心中暗暗說道:“到時,朕不僅要你的命,還要你那隻右手!”
留給李輔國右手的存活期,不到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