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皇帝李純在詔書上還有特別規定:以後即使皇帝大赦天下,八司馬永不在大赦的範圍之內,永遠不準往內地調動。
一句話,死在外邊,別回來了!
至此,唐朝曆史上赫赫有名的“二王八司馬”事件脈絡徹底清晰,二王就是王叔文、王伾,八司馬就是以劉禹錫和柳宗元為首的八個州司馬。
這群原本充滿理想的人,現在成了最失落的人,原本他們夢想一步登天,而現實是一步登空。兩者隻是一字之差,背後的境遇卻是天差地別。
世間的事就是這樣,禍福永遠相依。如果杜甫不是遭遇那麼多苦難,或許也就無法成為詩聖;如果白居易不是遭遇挫折,或許也無法寫就《長恨歌》和《琵琶行》;現在劉禹錫和柳宗元也遭遇了人生的落差,這次巨大的落差會給他們帶來什麼呢?
人生的落差來了,詩人的詩情噴薄而出。
在朗州,劉禹錫不斷地寫詩,用詩表達自己的情懷:
秋詞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不是想看我落魄嗎?抱歉,你看不到。
在此期間,劉禹錫還有一首與蚊子戰鬥的詩,很有意思。
聚蚊謠
沉沉夏夜蘭堂開,飛蚊伺暗聲如雷。
嘈然欻起初駭聽,殷殷若自南山來。
喧騰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聽者惑。
露花滴瀝月上天,利觜迎人著不得。
我軀七尺爾如芒,我孤爾眾能我傷。
天生有時不可遏,為爾設幄潛匡床。
清商一來秋日曉,羞爾微形飼丹鳥。
鬥的是蚊子嗎?鬥的是人!
在劉禹錫與蚊子鬥的同時,柳宗元在永州也沒有閑著,他寫就了可以載進中國文學史的山水遊記——《永州八記》,其中《小石潭記》最有名,堪稱中國山水遊記的巔峰之作。
與蚊子鬥,與人鬥,寄情於山水,抒懷於筆端,劉禹錫便這樣消磨著在朗州的時光,這一消磨就是整整十年。
公元805年他三十三歲,十年後,劉禹錫已經四十三歲了。
公元815年,隨著一同被貶的程異重新得到起用,長安朝中漸漸有了將劉禹錫等人重新起用的聲音,於是劉禹錫和柳宗元便滿懷期望地從各自的貶所回到了長安。
劉禹錫原本對這次回長安還抱有希望,不過仔細一想,他的心涼了下來,因為與他一直不睦的武元衡還在。當年正是因為與劉禹錫發生矛盾,武元衡遭到王叔文的貶黜。現在乾坤倒轉,武元衡已經貴為宰相,而劉禹錫隻是一個等待重新分配工作的貶官。
隨他去吧,愛咋地咋地。
抱著無所謂的心態,四十三歲的劉禹錫在玄都觀遊玩了一番,回來便寫下《遊玄都觀詠看花君子詩》:
紫陌紅塵拂麵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寫的是桃,諷的是人,意思是譏諷現在朝中那些忝列大臣的人,其實都是劉禹錫被貶之後才一個個提拔起來的。
言下之意,你們神奇什麼啊!
寫到這裏,得說唐朝的政治氛圍還是相對寬鬆的,如果這首詩放在宋朝,估計劉禹錫得脫層皮,如果放在清朝,媽媽咪啊!
《遊玄都觀》一詩很快在朝中流傳了起來,武元衡等人找到了攻擊劉禹錫的把柄,索性借著這首詩又將劉禹錫和柳宗元貶出了長安,劉禹錫被貶為播州(今貴州遵義)刺史,柳宗元被貶為柳州(廣西柳州)刺史,官職升了半級,然而離長安卻越來越遠。
這時,劉禹錫沉默了,他知道自己闖禍了,遠去播州他可以不在乎,但他家中還有八十多歲的老母呢?
更何況,他是家中的獨子,老母隻能跟著他生活,現在他被貶到了播州,難道還要八十多歲的老母跟著他去播州?
關鍵時刻,柳宗元站出來說話了:“播州是蠻荒之地,不適合人類居住,劉禹錫的母親八十多歲了,根本不可能跟著他去,這樣他們母子就要生離死別了。還是讓我去播州吧,讓劉禹錫去柳州!”
什麼是朋友,這就是朋友,哪怕隻有一個饅頭,他還是願意把這個饅頭讓給你,把生的希望留給你,把死的危險留給自己。
不像現在,朋友就是用來出賣的,不出事都稱兄道弟,一出事就各奔東西,把生的希望留給自己,把死的危險留給朋友!
聽了柳宗元的話,劉禹錫無語了,他陷入到了艱難的抉擇之中,讓柳宗元做出犧牲他於心不忍,但是如果堅持去播州,那就意味著與母親生離死別,此生恐難再有相見的機會。
這時,禦史中丞裴度站出來替劉禹錫向皇帝求了情,好說歹說皇帝總算格外開恩,將劉禹錫改派到連州(今廣東連州)出任刺史。劉禹錫和柳宗元在被貶十年後再次踏上了被貶之路。
再出長安,內心有太多不甘,他們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到長安,如果能,那會是什麼時候?
劉禹錫和柳宗元結伴走到了衡陽,再往前就要分道揚鑣了,劉禹錫去連州,柳宗元去柳州。
臨別之際,兩個詩人淚眼朦朧,互相贈詩留念,柳宗元在離別的船上作《重別夢得》:“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歧路忽西東。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
劉禹錫內心同樣淒苦,他回應道:“弱冠同懷長者憂,臨歧回想盡悠悠。耦耕若便遺身世,黃發相看萬事休。”
兩位大詩人都沒有想到,這次分別竟是永別。
這一別,柳宗元再也沒能回來,四年後,客死柳州,享年隻有四十六歲。
這一別,劉禹錫過上了四海為家的生活,再回長安,已是十三年後。
公元819年,當柳宗元去世的消息傳到連州時,劉禹錫淚如雨下,他做夢也沒想到衡陽的那場分別竟是最後的永別,如果知道這個結局,他寧願那次分別時間拖得更久一點。
悲痛之後,劉禹錫開始著手整理柳宗元的文集,此後他用畢生的精力整理了柳宗元的大部分文集,並讓這些文集永遠地流傳了下來。
餘秋雨在《文化苦旅》一書中曾經這樣寫道:今天我們紀念柳宗元不是因為什麼,隻是因為他那破舊篋箱裏那一紮皺巴巴的詩文。這一切,有劉禹錫的一份功勞,如果沒有劉禹錫,柳宗元的詩文能否流傳下來,還是未知數。
帶著對朋友的深切思念,劉禹錫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之中,盡管他隻是一個貶官,盡管他的身上背著一個“永不受重用”的黑戳,但這並不影響他的工作熱情,他把自己的一腔真情,投入到自己任職的每一個地方。
在連州,他剛正不阿,重土愛民,重教興學,連州的開化,由劉禹錫而起。
為了推進教育發展,劉禹錫在連州登台講學,教澤州人,栽培人才,推動連州文化進入興盛時期,由此開創了連州重文興教的傳統。
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年後,連州出了史上第一個進士——劉景,連州從此“破天荒”。
此後數百年,連州名人輩出,有唐一代,廣東進士38名,連州占12名;北宋年間,廣東出了127名進士,其中連州占48名。
根據不完全統計,連州曆史上共有進士138人,登進士第者,既有名列前茅的,又有兄弟同中的,還有公孫三代相繼登第的。由此,連州在廣東科舉場上有“科第甲通省”之美譽!
這一切,其實都跟唐代那位不得誌的刺史劉禹錫有關,清朝人楊楚枝對此評曰:連州風物媲美中州,則禹錫振起之力居多。
一個人,一輩子,一句話!
在連州任職五年以後,劉禹錫轉任夔州,就此開始了夔州刺史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