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李吉甫的仕途走得比較平穩,二十歲就以蔭補左司禦率府倉曹參軍,貞元初年當上了太常博士,一路升遷到屯田員外郎、駕部員外郎。
平步青雲的李吉甫後來遇上了良相陸贄,陸贄始終看不上李吉甫,甚至懷疑李吉甫結黨,索性將李吉甫貶出長安,到明州做長史。山水永相逢,當陸贄被貶為忠州長史時,李吉甫正好是忠州刺史,陸贄的頂頭上司。此時的李吉甫完全可以將陸贄踩到腳下,但李吉甫並沒有那麼做,反而以宰相之禮對待陸贄,一時傳為佳話。
皇帝李純即位後,李吉甫出任考功郎中、知製誥,知製誥一職專門給皇帝撰寫詔書,屬於天子近臣,很容易得到提升,李吉甫就是在知製誥任上迅速升遷為翰林學士、中書舍人,直至出任中書侍郎、兼任宰相。
人總是會變的,任何人隨著地位的變遷都會慢慢發生變化。不斷升遷的李吉甫也在升遷的過程中發生了變化,他對自己的權力看得越來越重,因為來之不易,所以倍加珍惜,以至於他已經很難聽進去不同聲音,任何對他的質疑,他聽起來都覺得異常刺耳。
元和三年四月,皇帝李純親自主持“選拔賢良公正直言極諫人才”的考試。在這次考試中,伊闕縣尉牛僧孺、陸渾縣尉皇甫湜、前進士李宗閔脫穎而出,他們在試卷中,對當前時政的缺失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抨擊。
戶部侍郎楊於陵與吏部員外郎韋貫之是這次考試的主考官,通過閱卷,韋貫之將牛僧孺等三人評定為甲等。對於這個評定,皇帝李純表示認可,進而指示中書省著手提拔三人。
牛僧孺、李宗閔以為從此仕途一片光明,沒想到在他們的仕途上出現了一隻攔路虎,虎的額頭上寫著一個“李”字,沒錯,正是李吉甫。
時任宰相的李吉甫肚量已經大不如前,他不願意看到別人對自己的行政指指點點,尤其是牛僧孺、李宗閔這些年輕人,說話沒輕沒重,將朝政批得體無完膚,朝政真的有他們說的那麼不堪嗎?
李吉甫按捺不住內心的憤怒,他要找茬,一定不能讓這些人順利升遷,一旦他們升遷,等待自己的就是無窮無盡的批評和指責。
雞蛋總是有縫的,茬要找總是能找到的,李吉甫從皇甫湜身上找到了缺口。
李吉甫向李純上奏道:翰林學士裴垍和王涯主持考試複試,考生皇甫湜是王涯的外甥,王涯事先不提出也不回避,裴垍也是模棱兩可。
李吉甫的奏本很致命,一下頂到了李純的腰眼上。王涯和皇甫湜的親戚關係就在那裏擺著,如果還堅持原來的結論必然會使得輿論嘩然,坊間將會對這次考試指指點點。
裴垍和王涯麻煩了,翰林學士當不成了,主考官韋貫之被貶為巴州刺史,楊於陵被貶為嶺南節度使,牛僧孺等人本來官職就小,貶無可貶,他們付出的代價是多年不得升遷。
通過這次打壓,李吉甫如願以償,卻為後來的“牛李黨爭”埋下了伏筆。“牛李黨爭”是牛黨與李黨競爭,相互拆台,互相打壓,牛黨的領袖是牛僧孺和李宗閔,李黨的領袖是李吉甫的兒子李德裕,黨爭歸根結底是因理念不同,而源頭卻是李吉甫的這次打壓,由此引發了後來長達四十年的“牛李黨爭”。
李吉甫的禍闖大了。
“牛李黨爭”是日後的事,且按下不表,繼續說李吉甫的宦海沉浮。
李吉甫在宰相任上排擠裴垍,後來自己也被彈劾,為了自保,隻能走出長安出任淮南節度使。李吉甫走後數年,裴垍出任宰相,在宰相任上幹得風生水起。好景不長,裴垍不幸中風,這之後,李吉甫得以翻身,重新出任宰相。
重新為相,李吉甫感覺良好,他要在宰相任上好好施展一下自己的才華,力爭青史留名,記住元和年間有一位良相叫李吉甫。
事情總是事與願違,在李吉甫甩開膀子大幹一場時,關於他的小報告源源不斷地打給了皇帝李純,小報告的主題是李吉甫挾私報複、打壓異己。
說是小報告,實際也是真實情況的一種反應,重回宰相之位的李吉甫的確有些過頭,對於曾經與自己有過積怨的官員毫不含糊,打壓在所難免。
李純眉頭一皺,他知道該給李吉甫找個搭檔了,這個搭檔就是李絳。
李搭檔並非真的為了給李吉甫搭班子而來,他的作用是限製李吉甫。這是李純苦心積慮的一招,也是中國大曆史中屢試不爽的奇招,小到一個單位,大到一個國家,搭檔互鬥幾乎成了傳統,無他,隻是為了保持微妙的平衡。
隨著李絳的拜相,李純的腳上有了兩隻鞋子,一隻叫李絳,一隻叫李吉甫,兩人的行政能力都是可圈可點,隻是在對待皇帝的態度上涇渭分明。
宦海沉浮多年,李吉甫已經變得圓滑很多,他對待李純的態度是奉迎,因此他這隻鞋子主打的牌是寬鬆,力爭讓李純舒適;李絳則不同,多年來他的特色就是直率,李純著力提拔李絳也是看重他的直率,不然不會為了提拔李絳而將近侍吐突承璀趕到淮南。基於此,李絳這隻鞋子主要的作用是擠腳,時刻提醒李純,帝國還有很多任務沒有完成,您還得勵精圖治。
一隻寬鬆,一隻擠腳,兩個性格迥異的宰相免不了在皇帝李純麵前爭吵。李吉甫主打奉迎牌,李絳主打耿直牌,在李純一心勵精圖治的背景下,李絳經常占據上風,與之伴隨的則是李吉甫的失落,時間一長,兩人就結下了怨恨,矛盾日深。
元和七年三月十八日,李純登延英殿,召見宰相,這次召見,李吉甫與李絳再一次針鋒相對。
李吉甫滿懷誠意地建言道:“天下已經太平無事,陛下應該及時行樂了。”
李吉甫的這次建言是否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相聲演員馮鞏曾經有過一個段子,說下屬批評領導:“太不像話了,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你以為你的身體屬於自己嗎,不,那是屬於國家的!”
聽著李吉甫的進言,李絳心中大不以為然,接話道:“漢文帝時刀劍都是木頭做的,沒有鋒刃,家家戶戶也非常富足,但賈誼還是覺得如同柴草下堆積著火種,不能視為平安無事。如今朝廷法令不能通暢下達的有五十多個州,犬戎接近涇州、隴右,邊關經常報警。再加上水災旱災經常發生,國庫空虛,正是需要陛下宵衣旰食之時,怎麼能說是天下已經太平,可以及時行樂呢?”
李絳說完,李純喜形於色:“卿言正合朕意!”
退朝後,李純對左右近侍說道:“李吉甫專門想迎合我,而李絳卻是個真正的宰相!”
李純與先祖李世民一脈相承,為了江山社稷,可以委屈自己順從宰相,他們想成大事,想成為萬民景仰的皇帝,因此可以壓製自己的欲望,聽從宰相們哪怕逆耳的忠言。
幾天後,李純又召來宰相問對:“貞元年間政事荒廢,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
李吉甫對曰:“德宗皇帝自以為英明神武,不信任宰相轉而相信其他人,因此奸臣趁機上下其手作威作福。政事荒廢,就是這個原因。”
李純搖了搖頭:“我看未必都是德宗皇帝的過失。朕幼年時曾在德宗皇帝左右,曾經親眼所見,當政事混沌時,當時的宰相沒有一而再再而三地進行規勸,都是惦記自己那點俸祿、苟且偷安之輩,如今怎能將過失都推到德宗皇帝身上。你們要引以為戒,如果朕有什麼不當之處,一定要盡力規勸,不要因為朕發怒你們就不規勸了!”
李吉甫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李絳則堅定地點了點頭。
同樣是點頭,關於進諫這件事,李吉甫和李絳是徹頭徹尾的對立派。一次,在李純麵前,兩人又針鋒相對了。
李吉甫如長者一般說道:“身為人臣,不應該勉強君王接受自己的意見,隻要君王喜悅、人臣平安,豈不是兩全其美!”
李絳不悅,接過話頭:“身為人臣,看到君王有不當之處,就應該直言,當麵指出君王過失,哪怕讓君王難堪。如果不進言,讓君王將來背上惡名,那能叫忠誠嗎?”
李純聽罷,點了點頭:“李絳說的有道理!”
李吉甫看了看李絳,這頭強牛,真不知好歹,給你個棒槌,你還認了針(真)了!
李吉甫不動聲色,依然故我,他在中書省,感慨多,行動少,但求平安無事,絕不多事。
對於李吉甫的圓滑,皇帝李純心知肚明,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李絳身上。一旦李絳有段時間不進言,李純就會當麵質問:“朕難道在你眼中就那麼沒有肚量?你真的沒有值得進諫的事嗎?”
遇到這種情景,李絳不敢多言,隻能再接再厲,將進諫進行到底了。
李吉甫和李絳的頂牛依然在繼續,這一次頂在了“賞罰”上。
李吉甫進言道:“賞與罰,是君王手中的兩大權柄,不可偏廢。陛下登基以來,惠澤日深,而缺少嚴刑峻法,以至於文武百官都有所懈怠,陛下應該嚴加管束,給他們一個警醒!”
李純沒有急著表態,轉過頭問李絳:“你認為呢?”
李絳義正詞嚴說道:“王者之政,崇尚德治而不是崇尚刑法,怎能不去學習漢文帝、漢景帝,而去仿效秦始皇父子呢?”
李純重重點了點頭:“有道理,很有道理!”
十幾天後,司空於頔覲見,他也向李純建議使用嚴刑峻法。
又過了幾天,李純對李吉甫以及李絳說道:“於頔是個奸臣,他勸朕實行嚴刑峻法,你們知道他意欲何為嗎?”
“不知道!”
李純接著說道:“他是想讓朕失去人心!”
李吉甫頓時大驚失色,這哪是說於頔啊,分明是說自己。
退朝之後,李吉甫整天低著頭,不說不笑,連日來的經曆讓他浮想聯翩,李絳已經屢屢在皇帝麵前奪得頭彩,再這麼下去,自己還能在朝中站住腳嗎?
不行,必須做出改變!
時間走到元和七年(812年)八月十二日,魏博節度使田季安去世,時年三十一歲。
魏博戰區是安史之亂後妥協的產物,代宗皇帝因為無力將河北藩鎮一一討平,隻能安於現狀,委任原安祿山、史思明的部將原地留任,出任節度使。安祿山部將田承嗣就成了第一任魏博節度使,戰區總部設在魏州,今天的河北大名。
田承嗣死後,侄子田悅接任,後來田承嗣的兒子田緒誅殺田悅自己接任魏博節度使,田緒死後,田緒之子田季安接任魏博節度使,到田季安去世的元和七年,田氏一脈在魏博已經統治了近五十年。
按照父死子繼的慣例,田季安死後應該由他的兒子田懷諫繼承,但田季安去世時,田懷諫隻有十一歲,這個十一歲的娃娃如何能服眾呢?
田季安的妻子顧不上那麼多,還是召集將領開會,將田懷諫擁立為魏博節度副使,主持魏博軍政大事,同時召回老節度使田承嗣的堂侄田興出任步射都知兵馬使,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田字。
田興的父親叫田庭玠,是田承嗣的堂兄弟。與田承嗣一直致力於打造獨立王國不同,田庭玠骨子裏有忠君愛國的基因,他不想走與田承嗣一樣的路,雖然當著田承嗣給的官,但與田承嗣並不是一條心。
田承嗣之後,侄子田悅繼任,看到田悅對朝廷越來越不敬,田庭玠規勸道:你繼承伯父的事業,應該遵守朝廷法度,坐享富貴,何苦與恒州、鄆州那些人一起當叛臣?安史之亂以來,謀叛國家者很少有能保全宗族的。你若還是桀驁不馴,那就先殺了我,不要讓我看到田氏滅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