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進言後,田庭玠稱病不出,田悅親自登門道歉,田庭玠拒不開門,幾年後,在憂憤中死去。
身為田庭玠的兒子,田興骨子裏依然有忠君愛國的基因,他麵對的節度使已經換成了侄子輩的田季安,田興在田季安的手下做衙內兵馬使。
從小富貴的田季安養成了一身公子哥毛病,荒淫,殘暴,經常殺戮,看不過眼的田興每每進行規勸,田季安總是不以為然,反過來懷疑田興收買人心。
時間長了,田季安對堂叔田興頗為猜忌,便打發田興到臨清做鎮將,進而想找個理由除掉,以絕後患。
父親早逝的田興從小孤苦,更知人間冷暖,他很快讀出堂侄田季安的殺機,便裝起了中風,用燃燒的艾草擦得全身都是,一派中風晚期的症狀。年輕的田季安以為田興真的中風,從此不以為意,田興借此躲過一劫。
事有湊巧,不久之後,田季安真的中風了,再多的艾草也沒有挽回他的性命,隻能在三十一歲的年紀撒手而去,留下妻子和十一歲的兒子麵對魏博的複雜格局。
消息傳到長安,李純渾身打了一個激靈,收複魏博的時機到了,一個十一歲的娃娃能成什麼事,此時不收更待何時?
李純馬上作出部署,任命左龍武衛大將軍薛平為義成軍節度使,這個任命就是為了將來控製魏博戰區。
李純隨即召來宰相們討論魏博戰局,究竟是打呢,打呢,還是打呢?
宰相李吉甫是堅定的用兵派,他詳細闡述了不可不用兵的理由,在他看來,魏博非打不可。
李吉甫真的想打嗎?
李吉甫在猜測李純的心理,他猜測李純想打,他堅定主戰,是在投機。
猜測沒有錯,李純確實想打,聽完李吉甫的闡述,李純點了點頭:“朕也是這個意思!”
接力棒傳到了李絳手裏,李絳,你的意思呢?
李絳說道:“臣分析黃河南北這些割據的藩鎮,最跋扈的藩鎮節度使一定是將兵力分散到幾個將領手中,而不是集中於一人,這是怕將領權力太大,將來會對自己不利。諸將勢均力敵,就不能強過對方,如果想聯合起來,也會人心不一,陰謀必然泄露。如果想自己單獨發起兵變,兵少力微,也不能成事。加上賞賜豐厚,刑法嚴峻,諸將相互猜忌,誰都不敢率先發難,跋扈的節度使借此獲得安寧。然而,我考慮過,如果有一個嚴明主帥,能夠讓諸將聽命,這樣大體能保證自己平安無事。如今田懷諫隻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娃娃,不能自己掌握大權,軍事大權必然會歸到某人之手,諸將厚薄不均,必然會有怨氣,而他們相互都不隸屬,以前分而統之的分兵之策,就是今日禍亂的源頭。田氏即便不被屠戮,也會淪為囚徒,何須朝廷發兵?至於在變亂中新崛起的主帥,本來隻是部將,鄰近戰區最不願意看到這些,因為這可能導致連鎖反應。新任主帥如果不依靠朝廷,可能就會被鄰近戰區消滅。因此臣認為,對於魏博不必用兵,可以等待它自行歸順。希望陛下按兵不動,隻需培養軍威,同時下令各戰區挑選精兵以及戰馬作好戰備,等待進一步命令。陛下的這些舉動要讓魏博知道,不出數月,必然會有新人出頭。屆時,朝廷要迅速反應,把握機會,不要憐惜爵祿,一定要重賞魏博新任主帥。黃河南北各藩鎮聽說後,會害怕屬下照貓畫虎,一定會向朝廷表示恭順,以為自己避禍。此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也!”
李絳說完,李純連連點頭:“好極,妙極!”
李吉甫又敗了一陣,皇帝的心怎麼說變就變呢!
過了幾天,延英殿上,關於對魏博用兵舊話重提,李吉甫依然主張用兵,一切軍備都已經準備齊全,此時不用兵,更待何時?
李純將頭轉向李絳,你的意思呢?
“兵不可輕動。前年討伐恒州,朝廷從各地征調二十萬兵馬,左右神策軍從京城開赴前線,天下為之騷動,前後花費七百萬貫,一無所獲,徒讓天下人恥笑。如今瘡痍未複,人人都害怕打仗,如果陛下強行下令出征,臣擔心不但會徒勞無功,反而可能會催生其他事變。況且對魏博不需用兵,形勢已經很明白了,希望陛下不要再懷疑。”李絳說道。
李純興奮地一挺身子,拍著幾案道:“好,不對魏博用兵就這麼定了!”
李絳追了一句:“陛下雖然這麼說,恐怕退朝之後,會有人繼續迷惑聖聽!”
李純沉下臉厲聲道:“朕意已決,誰能蠱惑!”
李絳立刻叩頭祝賀道:“此乃社稷之福!”
李吉甫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李純與李絳一唱一和,投機又投錯了,自己太多餘了!
事實正如李絳所預料的那樣,田懷諫年齡太小了,無法處理軍政事務,大權全部落到家奴蔣士則手中。蔣士則大權在握,便以自身愛憎將戰區的將領隨意調換,一下子就犯了眾怒。
朝廷的任命遲遲未下,魏博將士寢食難安。
這天清晨,步射都知兵馬使田興前往總部,數千名士兵突然大聲喧嘩起來,圍著田興跪拜,要求田興出任魏博候補節度使。田興大驚失色,栽倒在地,士兵們依然不肯散去。
過了許久,田興知道自己推辭不掉了,便對眾人說道:“你們肯聽我的話嗎?”
眾人道:“唯命是從!”
田興大聲說道:“好,那我就跟大家約定,不準冒犯副大使田懷諫,同時要遵守朝廷法令,向朝廷申報軍民戶口,請朝廷任命官吏。你們同意我這麼做,我就答應出任候補節度使!”
眾人道:“諾!”
這一幕是否有些眼熟?是不是有點類似於趙匡胤的黃袍加身?
曆史就是一出出戲,演得多了,難免就會撞衫撞臉撞劇情,少數是巧合,多數是複製。
得到眾人擁立的田興隨即斬殺蔣士則等十餘人,然後將田懷諫一家遷出節度使官邸。從田懷諫的曾祖田承嗣割據魏博,至今五十年,田承嗣一脈在魏博的統治在田懷諫走出官邸那一刻宣告結束。
元和七年十月十日,魏博監軍宦官將魏博發生的一切上奏李純。李純接報,連忙召集宰相應對,李純衝著李絳說道:“你判斷魏博的形勢絲毫都不差啊!”
對於魏博已經發生的一切,朝廷該如何應對呢?李吉甫主張依照慣例,派宦官到魏博宣慰,以觀其變。
李絳連連搖頭:“不可,如今田興已經向朝廷奉上土地和戶口,正在等待朝廷的任命,不趁這個時機對他推心置腹,加以籠絡,非要等到宣慰宦官抵達魏博,帶回將領為田興請求頒發旌節的奏表,然後再任命,那麼恩德出於下,而不是出於上,將士為重,朝廷為輕。整個過程中田興會認為將士出力更多,朝廷隻不過是一個圖章,其對朝廷的感恩戴德之心跟今天就下任命是沒法相提並論的。機會一失,悔之晚矣!”
李絳的提議遭到了李吉甫的反對,在是否用兵的問題上,李吉甫輸了一陣,這一陣他要扳回來。李吉甫向來與樞密使、宦官梁守謙交往,梁守謙在關鍵節骨眼上站出來幫李吉甫說話:“按照慣例,都是派宦官前往撫慰,如果唯獨魏博沒有,恐怕會產生隔閡!”
李純想了一下,覺得也有道理,不妨讓宦官張忠順到魏博走一趟,等他回來看看情況再說。
八天後,李絳的奏疏又到了:“朝廷的威嚴是樹立還是喪失,在此一舉,時機稍縱即逝,怎能白白放棄?其間利害關係,臣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陛下不要再遲疑了。臣推算張忠順的回程應該剛過陝州,臣懇請明天一早就下詔書,正式任命田興為魏博節度使,一切還來得及。”
李純認真地看了看李絳,幾天來他一直在心中盤算這件事,他也在想何時下達對田興的任命詔書,既然李絳一再堅持,想必有其道理。
好,那就任命田興為魏博候補節度使,待日後轉正。
李絳依然不依不饒:“田興對朝廷恭順如此,除非有非常大的恩德,否則不會讓他對朝廷有非同尋常的感恩之情。”
李純點了點頭,有道理。
十月十九日,李純下詔,任命田興為魏博節度使,一步到位,前所未有。
宣慰宦官張忠順還沒有回到長安,給田興的任命已經傳到了魏博,得知內情的田興激動得熱淚盈眶,這步棋走對了,朝廷待自己真是不薄。
事情走到這一步,魏博歸附朝廷已經基本完成,但李絳還覺得不足,他要給魏博下一劑猛藥,不僅讓田興對朝廷歸心,更要讓魏博軍民一起歸心。
李絳進而上奏道:“魏博五十年來沒有接受朝廷的教化,今天卻舉六州之地歸附,這一下剜去了河北平原的心髒,傾覆了叛亂的巢穴。如果沒有超出他們想象的重賞,就不足以撫慰士卒們一直躁動的心,也不足以讓附近的戰區士卒眼紅。臣懇請從宮庫撥出一百五十萬貫賞賜魏博將士。”
李絳果然耿直,敢打宮庫的主意。宮庫可是天子私財,而李絳就是要讓天子用私財賞賜魏博將士,而且一開口就是一百五十萬貫。
左右宦官有些不情願,這個李絳,獅子大開口,開到皇帝身上了,一百五十萬貫太多了,如果以後還有類似情況,皇帝怎麼給得起啊?
李純將宦官的意思傳達給李絳,李絳接言道:“田興不貪圖割地自雄的利益,不顧四鄰戰區的反對,一心向朝廷效忠,陛下怎能憐惜小錢而破壞大政方針,不去收回六州人心呢?錢花光了還會再來,時機一旦錯過了就再也追不回來了。假使朝廷征調十五萬兵馬征討六州,一年為期攻克,其花費何止一百五十萬貫!”
大視野,大格局,李絳用他獨到的眼光將利害關係呈現到李純麵前,何去何從,自己選。
李純喜形於色:“朕穿粗布衣服,吃簡單飯食,聚斂財富,正是為了平定四方。不然,朕要那麼多錢放宮庫裏做什麼呢?”
十一月六日,李純下詔,知製誥裴度前往魏博宣慰,一百五十萬貫賞賜魏博將士,六州百姓免除賦稅一年。
碩大的紅包發到魏博,魏博上下歡聲如雷。成德戰區和平盧戰區的使節正好在魏博逗留,麵麵相覷,相對苦笑:“哎,反抗朝廷有何好處呢!”
魏博之行,裴度當起了道德講師,連續幾天與田興麵對麵交流,為他講解君臣大義。這位幾年後在收複蔡州行動中起到關鍵作用的官員此刻將能量一股腦地發作到田興身上,讓田興本來忐忑的心變得更加堅定,終田興一生,他都是不打折的忠臣。
田興以優厚禮儀接待裴度,請裴度走遍了魏博所部的所有州縣,在各州縣宣布朝廷命令,同時上奏朝廷,請求任命一位節度副使,另外還有九十個官位出缺,請朝廷一並派遣。
執行朝廷法令,上繳朝廷賦稅,田承嗣以來所有超過節度使級別的房屋一概避開不住,田興用自己的行動向朝廷表明自己的態度。曾經割據自雄的魏博,在田興的帶領下重回朝廷懷抱。
其間,平盧、成德等節度使紛紛派人遊說,田興不為所動,既然已經認定了這條路,向前走,莫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