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北京人》論(3)(2 / 3)

如果說曾皓、思懿從不同的表現形式上反映了舊製度必然崩潰的命運,那麼,江泰、文清的喜劇性格就更深刻地展示出舊製度的腐朽性質。在曾家這個腐爛的王國土地上,再不能生長出健壯的樹木。它像一具久埋地下的棺木,見不到陽光,透不進新鮮空氣,無論什麼人在這裏生活都會慢慢地朽掉。曾皓曾絕望地說:“不要管我,我不責備你們,責備也無用,都是一群廢物,一群能說會道的廢物。”作家銳利地發現了江泰和文清的“廢物”特征,他們都是“耗子”。

江泰,這位曾家的姑老爺,曾經是專攻“化學”的老留學生。人不算不精明,心眼也並不是很壞的。他呼吸過資本主義的文明,也多少有些民主的覺醒。但是,封建士大夫的生活方式像幽靈一樣附著其身,他同封建世家的環境有著深刻的血緣關係。那種舊時北平官僚士大夫的悠閑生活,北平的公子哥兒的好吃懶做,使他養成了能說而不能做的惡習。他滿腦袋都是發財的夢想,但又永遠一事天成。他學的是化學,可是他卻願意做官,以為這是發財之道。而幾次做官都不得意,最後一任竟因侵吞公款被撤了職。他還辦過肥皂廠,想開廠發財,結果,竟因連製造肥皂的方法也弄不清,也是不了了之。他窮困潦倒,寄居丈人家裏,手裏沒有錢,自然受到曾皓的冷遇,遭到思懿的白眼。他的喜劇性在於,他既要寄人籬下,卻又不能甘心,偏偏擺出一副姑老爺的架子,他本身已經失去謀生的能力,卻又整天生活在發財的夢幻裏。因此,他總是牢騷滿腹,罵曾皓,罵思懿,罵妻子,又止不住地借酒消愁,捶胸歎息。他一個勁兒地嚷著要離開曾家,可是他總是走不了,他和文清一樣也是飛不動了。他厭惡曾家的一切,他好像是個不平者,看事看人都能一語中的。揭露曾皓的虛偽,揭穿思懿的陰私,都顯示著他的目光銳利。為愫方抱打不平,也說明他不乏正義感。他的嘴是永遠關不住的,但是,也隻是說說而已,他不過是借此達到一種自我抒發,哪怕他最激昂慷慨的言詞,都沒有半點要起來行動的意味。他對自己也似乎了如指掌,看得很清楚,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有自知之明,更不是什麼嚴肅的自我解剖。他對袁任敢說:“我就會吃,就會吃!(不覺談到自己的痛處,捶胸)我做什麼就失敗什麼。做官虧款,做生意賠錢,讀書對我毫無用處。(痛苦地)我成天住在丈人家裏混,好說話,好牢騷,好批評,又好罵人,簡直管不住自己,專說人家不愛聽的話。”這是一幅絕妙的自我畫像。不能說他提到自己的痛處就不痛苦,但是他的痛苦是一種失去動力的痛苦,也是不準備改變現狀的空洞的痛苦。他隻能生活在這種毫無嚴肅意義的痛苦之中,不管他如何捶胸頓足、抽泣歎息都沒有任何真實的價值。正如文清所說:“他也是跟我一樣,我不說話,一輩子沒有做什麼。他吵得凶,一輩子也沒有做什麼。”在這個封建士大夫的環境中,再也不能產生能夠“做什麼”的人物。隻有一次是例外,當曾皓的棺材要被杜家抬走時,他突然來了一次行動。他主動要外出求援,好像要創造奇跡,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弄來,而是做了偷兒被警察押回家裏。在這樣一個喜劇的嘲諷中,活畫出他的“廢物”的特征,他是什麼事情也做不成的。

看上去,文清的性格似乎和江泰不同,特別是他的結局帶有悲劇性。但就其實質來說,同樣是個喜劇人物。

文清生來天資聰穎,素有神童之譽。但從小就嬌生慣養,到了十幾歲還得奶媽為他穿褲子。而士大夫的文化教養猶如鴉片一樣使他慢性中毒,在封建禮教的桎梏下,造成了他精神上的癱瘓。這棵本來柔弱的苗,在封閉的家庭環境中不見陽光,不著風雨,窒息了他人生的欲求,也扼殺了他的才能。他沉溺於下棋、品茶、喂鴿、養鳥、賦詩、作畫的士大夫生活情趣之中。與其說下棋之類標誌著他清俊飄逸的高雅,毋寧說他把生命都消耗在這些無聊的行為之中。正如江泰所說:“茶對我們隻是解渴的,可一到他口裏,就會有無數的什麼雅啦,俗啦的這些道理。然而,這有什麼用?他不會種茶,他不會開茶葉公司,不會做出口生意,就會一樣,‘喝茶!’喝茶喝得再怎麼精,怎麼好,還不是喝茶,有什麼用?”當江泰這樣評論他這位內兄時,其實他自己也是這樣的無用;而文清這種無用也照出江泰的性格特征。這一對喜劇性格是相映成趣,互為諷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