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意見,」他母親把手一揮。「妹妹很容易調教,你會發現她意見很少,配合度高,是個不會讓人花太多精神的女孩子。」
「所以你把她嫁給一個不愛她的男人?」李棄問。
他母親跳過這個問題。她使用一種愛的教育的口吻說:「或許你對婚姻和財富的興趣不大,不過我相信你不會不要名分和地位,你一個人浪蕩這麽多年,不可能不希望安定下來,部長收你做義子,大家成了一家人,總算也是個圓滿的結果。」
好像在外浪蕩是他自己設計的偉大計畫!
李棄抱頭坐在那兒,沒把充滿驚異的臉抬給他媽看到。他母親幾時變得這麽了解他?他過了一輩子沒名沒分的人生,清清楚楚記得那種渴望被接納的心,曾經迫切得像在淌血——他要一個身分,要一份尊重,要親人的接納,他可以拿一切去換。
現在,他母親在冷落、遺棄他二十八年之後,終於要給他一個家——他甚至還可以有一個爸爸!
李棄低低的,低低的笑了起來,最後往床鋪一躺,越發笑不可遏。
他母親不悅地問:「什麽事這麽好笑?」
「我在笑我真是托小豪的福,他不死,我還沒有這時來運轉的一天——太妙了!」李棄笑得喘氣。
「這麽說——你同意了?」
李棄一下止住笑,根慢地坐起來,一板正經回道:「部長夫人,我恐怕沒這個福分,我不過是個私生子,你們收我入門,小心被我玷汙了門望。」
李蘭沁站起來,稍事整理衣服。「你仔細考慮考慮,想通了,再來找我。」
她很快的離去。很奇怪,李棄發現這一次,他母親對他似乎有著空前的把握,臨出門之際,她甚至對他一笑,彷佛在說——她抓住了他的要害。
☆☆☆
把事情和盤托出之後,宛若垂著頭,不能麵對立凡。她曉得從今以後,她會遭到立凡的唾棄,她和立凡自小到大的感情,也會因此煙消雲散。
這是立凡出院回家兩天的事,他們終於有獨處的機會。家裏其他三人,都因這段日子在醫院固守太久,如今重獲自由,都變得格外活躍。一早全不見人影。
這天立凡忽然懷念起七○年代的音樂,宛若陪他坐在客室,始終忸怩不安,掙紮了許久,最後終於鼓起勇氣把必須讓立凡知道的事告訴了他。
宛若沒有推托是她一時胡塗鑄下了錯,也沒有說她後悔,因為老天——全都不是!她心裏隻盼望,自已的行為不要對立凡造成太大的傷害。
立凡喚她名字的時候,宛若打了寒顫,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她看見他臉上依然是兄長在安慰妹妹的那種神情,她內心所積壓的苦悶、痛楚和慚愧全化成淚水,潸然流下。
立凡把她摟在肩上許久。等她平靜下來,他對她說了一番話。
「哪個人沒有走路跌倒的時候?我還記得我好幾年前談那場戀愛時那種胡塗勁兒!人的一生難免碰上一二回這種事情,不過我們終究得回來過平靜的日子,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人必須仰靠的畢竟還是未來。至於你,宛若,不管你發生過什麽事——我還是信任你的。」
立凡原諒她,重新接納她!宛若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比這更大的幸運。苗家再度興致勃勃計畫婚禮,雖然立凡主張緩一陣子,可是苗家夫婦一心想藉婚事來衝喜,二來也擔心夜長夢多。這陣子所發生的枝節,委實讓他們都怕了。
宛若可以歸入幸福的女人之列了,但是她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病症——她不時感到自己頭重腳輕。
她趁著二度婚禮之前回大學,處理一些暑假裏的文件。她獨坐在寂寥的研究室裏,陡然間明白她頭重腳輕的原因——因為她的心是空的,她的心被掏光了。
於是在這四下無人的環境,不必有任何偽裝,不必強顏歡笑,宛若再也壓抑不住的痛哭流淚。淚水染濕她的十指,她震驚地望著雙手,警覺到自己不能獨處,不能在這裏再待下去。
她會崩潰。
宛若掉了皮包,匆匆離開研究室,立在研究大樓無人的廊下。這是個雨霧迷離的黃昏,過度的濕氣,使得所有的景物都有一種淒涼的青色。
淒涼的青色裏,有條幽微的影子向她走來。寬大的長夾克,三角型的帽兜,不清晰的臉孔,然而宛若知道他是誰。她的雙手跟這飄雨的黃昏一樣的冷。
他沒有跨到廊上來,他在她麵前站住,兩人之間隔了一層雨,他在雨中,黑色的防水夾克上,雨絲淅淅瀝瀝直淌下來。
沒有言語,聽得到微微的呼吸聲,兩個人像瀕死的仇人最後相見,有無比無比的悲哀。
李棄在雨色中凝視宛若,她簡單穿著一件圓領窄腰的白襯衫,藍色的牛仔褲,長發披肩,臉上脂粉未施,素淨得像一片白色的花瓣。
他低啞地說:「我必須來向你道歉,那一天……是我不對。」
宛若的指甲紮入手心。這一切都沒什麽不同了。原諒他,或不原諒,有那一天,或是沒有。
「我……都告訴立凡了,」她做最後的交代。「我們會在下個星期天重新舉行婚禮。」她把所有過程歸結在一句話裏。
李棄依舊凝視她,久得連他自己都受不了,最後他笑起來——怪事,最近他對諸事特別有幽默感。可是他的怒氣不知從哪一處迸出來,他看見宛若是很吃力的屹立在原點沒有動。
「沒什麽不同,對不對?」李棄的想法和宛若是不謀而合的。「不管那天我是不是去找了你們,說了那些話——你還是會做同樣的決定。」
就算她不能對別人,甚至對自己誠實,她也得對李棄誠實,她說:「我必須——」
「你必須自欺欺人,」李棄幫她填詞造句。「你找不到安全感,用各種束縛把自己綁住,害怕掉下來,現在,你拿了一副最大的枷鎖,用不當的婚姻,重重的鎮住自己,決心要埋葬掉自己。」
宛若沒說話,她不敢,因為不知有什麽會趁她開口的一刹那宣泄潰散——她絕無能力收拾那種後果。
李棄跨向前,濕涼的兩手插入宛若的鬢發裏,把她的臉捧過去,他的聲音極低,但是像響雷一樣,「你真的可以讓自己這樣懵懂?你真的可以不斷在逃避真實的自我?你真的可以拋下真正所愛的人,去嫁一個你不愛的男人?」
宛若用生命裏最大的能量來控製自己,因為沒法子喘息,她一個一字一個字地說:「我——知道——我——要什麽。」
她覺得李棄的一雙手一直在加壓、在使力,就要把她的頭擠碎了,但是他陡然放開她,兩個人都踉蹌退了一步。
李棄像一個跑百米的人,還拚命要講話,以至於也成了斷句,「你——或許知道你要什麽,但是——你不知道——自己要得對不對。」
兩人都處在呼吸困難的狀態下,都在乾喘。
然後李棄的質問像鞭子一樣的抽過來,「那麽孩子呢?萬一你有了我的孩子呢?」
宛若的臉孔變得慘白,他們有過的都是沒有任何防範的纏綿,她退了退,不停搖頭道:「沒……沒有這方麵的問題,我肯定。」
他冷笑,「原來如此——你大可把這一切當成一場露水姻緣!」
說罷,他旋身往前一直走、一直走。現在他不需夜半醒來,那股生命的荒涼感就像巨大的夢魘,把他罩住,天地茫茫,他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
李棄猛停下來,回頭在寒冷的草地另一端,對廊下的宛若喊道:「我們就此別過!」
雨絲是流不完的眼淚,不斷飄墜。
「還有一件事,」他又喊。「我會遵照母命和我表妹魏妹妹結婚。」
那一瞬間,宛若空掉的不再隻是一顆心,她的腦子、她的感覺、她的意識全都空了。但她擠出最後的力量來問:「為什麽?」
李棄仰頭哈哈大笑,帽兜滑下去,冷雨打在他的頭上、他的臉上。「因為我母親要讓我認祖歸宗,要給我身分地位,而我和你一樣,是個怯懦、無助的人,我們的生命都有欠缺,我們都出賣自己來滿足欠缺。」
他又成了雨中一條幽微的影子,消失了,永遠從她的生命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