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我回來了!」
薄暮裏,她那年僅十六、天真爛漫的妹妹,跑過花木扶疏的小院落,在階上踢掉一雙杏桃色布鞋。「噯,累死人了,」她朝屋裏嚷道,「小路好陡,九彎十八拐,那些男生還叫那做歡樂急轉孿。」
她跨進客廳,讓登山背包往門邊一坐,手上的紙袋搖得沙沙響。「妳最愛的洛克麵包,剛出爐的唷!」
她小心把一袋披薩餅移到另一手,披薩氣味嗆,容易把洛克的芳香熏膩,這是姊姊說的,這一來,姊姊是會拒吃的。
姊姊就是這樣,洛克不能染上披薩的氣味,蛋塔不能和大蒜麵包聲氣相通,她隻愛單一純淨的束西,碰上佐料多,氣味雜的東西,她就下不了筷。
吃還是小事,別的,姊姊的潔癖就更徹底了。她的衣櫃裏,內衣放一格,襪子放一格,毛巾手帕又放一格,同樣不能混雜放置。她的文具皮包衣鞋,看來永遠那麼簇新,誰也沒辦法在上麵找到一點汙損。她凡事一絲不苟,寫一封信,從頭到尾沒一字塗改,連答考卷,都是字字端正,刻出來似的。你信嗎?
做妹妹的扮鬼臉想。
總之,姊姊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按她的格律,她的規矩,像一首詩,一闕詞,貼妥工整,是從來也不肯失誤錯亂的。
媽常為姊姊這種性格擔憂,說是執拗太過,水清無魚,怕她沒有福氣。
然而姊姊是最最有福氣的女孩了,打小就是個美人胚子,蕙質蘭心的,活脫脫像是畫在黃紙絹上的神仙人物。學校的功課頂尖不必說了,琴畫才藝,更是獨到。這樣的女孩,換成別人,氣焰都要高過天了,但是誰又比得上姊姊的謙和、溫柔和斯文?她從來沒有一絲驕氣,所到之處,都被人當成明珠似的捧在手心裏疼。
人人都疼姊姊,姊姊最疼的是她。
她是家裏的迷糊鬼,闖禍精,破壞狂,爸爸總叨念,算來毀在她手裏的東西,開家百貨公司絕對綽綽有餘了。
天知道她老是在惹麻煩,出岔錯,沒一天不遭爸媽的責備,但是姊姊總是護她,不是討饒求情,就是頂罪受罰。別以為這樣她會懂得報恩,她偏愛淘氣作弄姊妹,可是姊姊終究不曾生氣,她太疼她了,好處都留給她,比如說姊姊的零用錢,倒有一半是她幫忙在花。還說呢,今早她臨出門的當兒,姊姊從房間出來,又把一疊鈔票塞給她。嘩,有五千元之多呢!她結結實實吃了一驚,反而遲疑起來。
姊姊硬要她拿下,說她自己不再需要用錢了。
姊姊是昨天從台北的校舍回家來的,不知道是否坐車坐累了,神情看來很是晦暗疲憊。她打了一晚上電話,不知道找什麼人,始終沒有著落,又好像一夜沒有睡好,今晨起來,漂亮的眼睛絡織著血絲,臉色凝白得好像剛從冰箱倒出來的鮮奶。
「以霏,」不是事態嚴重,她是絕少對姊姊直呼其名的。
「妳是不是病了?」
以霏搖頭,勉強一笑,握住她的手,勁道好軟柔。「妳不是七點鍾在車站集合嗎?」她抬手要看表,腕上空蕩蕩的,她慘叫一聲:「完蛋!我昨天又把表摔壞了!」以霏搖搖頭,返身回房,拿了自己那隻係有繡花表帶,十分雅致的手表出來,仔細為妹妹佩上。
「以後這隻表就給妳了。」以霏柔聲道。
「真的?真的?哦,棒耶!」小丫頭樂不可支。姊姊這隻表,她覬覦有好一陣子了。不知道為什麼,妹妹穿戴用的,就是特別有靈氣。
姊姊喜歡的東西,十有八九,她都要來得更中意,不旋踵也都要落入她手裏。
「路上小心。」以霏叮嚀著,拉著妹妹的手,遲遲不放,臉上竟有種如是依依不舍的表情。妹妹唎嘴一笑,露出小巧整齊的牙齒,響亮回道:「沒問題。」闖禍精凡事總說沒問題。以霏卻彷佛放不下心。「妳可要乖乖的,要聽爸爸媽媽的話,要照顧爸爸媽媽呀。」女孩愣了愣。姊姊的神情好奇怪,嗓子帶著哽咽,好像就要哭了似的。她不過就和同學去爬個山,而且今天要聽的也該是領隊的話,不是爸媽的話,爸媽到香港旅遊去了,不是嗎?她變得不安了,躊躇喊了聲:「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