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叔叔隻不過和嬸嬸一樣,沒興趣把更多心思放在他身上罷了。

惟剛向叔父告辭而去,不知怎地,步履竟有些沉重。

羅庸在客廳喊住他。「到走廊那頭等我一會。」說完,他即進了廚房那道拱門。惟剛拉高衣領,跨出寒冷的室外。初春的暮色,已經暗了。

他冒風站在廊下,看一隻灰蛾貼在晶亮的窗玻璃上,拚命鼓翅想飛入燈火暖明的室內。他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知道,玻璃無形,卻是穿不透的?如此想來,惟剛忽感到一陣悲哀。「小子,」羅庸從後門踅出來,把一隻保溫食盒交給他。

「白飯,燒雞和幹扁四季豆,回去趁熱吃,這是晚飯,不是消夜。」他板著臉說。

惟剛咧嘴一笑,掀開盒蓋子,那股鮮醇的湯氣,熏得他心頭都暖和了。「謝了,羅庸。」他在雨中駕車離去,不知道目送他走的,不單廊下的羅庸一人,還有坐在窗後的紹東。***七時許,惟剛回到車水馬龍的市區。外麵是浪頭似的塵囂,見飛大樓卻是另一番景象。他到辦公室拿了一疊人事資料,一份玩具部門的行銷表和雜誌社的文稿,然後直接上十樓。下了班的大樓,像一座空城,他走在空曠的廊上,足音聽來特別寂寥,似乎單調得很無奈。但是,外麵的世界越熱鬧,一個人就越能在自己的城堡找到安寧,他總這麼想。平時工作一忙碌,惟剛就留宿公司,這陣子叔叔不能視事,他身兼數職,幾乎是以公司為家了。

十樓有間十坪大的套房,陳設再簡單不過了;色澤溫暖的楓木地板,造型粗獷的原木家具,一切以實用為主,談不上享受,但在這裏,反而比在叔叔華麗的宅邸來得舒服自在。畢竟是自己的天地,思考和工作,都更能專注。

他把皮夾克往黑色沙發一扔,脫去粗毛線衣和牛仔褲,這幾日常跑工廠,衣著特別得輕便。他進浴室淋了個澡,換上褪了色的T恤短褲,一行用毛巾擦拭濕發,一行踱到窗前。台北的燈景,比織錦更繁華,抬頭往霧藍的夜空看,卻隻有一顆星星獨自亮著,格外是孤冷的滋味──讓他想到那女孩的眼睛,那對明豔冷冽的眼睛。

他從沒看過那樣的眼睛,火騰騰的,卻又冷冰冰,兩種感情,在黑幽幽的瞳心裏衝突、交迸。

梁約露。溫柔似水的名字,火爆十足的女孩。

惟剛把毛巾披掛上肩,回想上午那一幕,依然感到好笑又納悶。

搞不清楚是他認識她,還是她認識他?女孩的態度委實啟人疑寶。在辦公室用那種幾近放肆的口氣,顯然不識得他,她卻又詰問他是否姓方,根本是知道他的。惟剛曉得慕華找了個臨時編譯,隻一直不曾打過照麵,今天還是頭一次見到她,豈知是這種場麵。

那副姣好的明眸皓齒,給惟剛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尤其是那張俏臉飛紅起來的當兒,更是讓他心念動蕩──在什麼地方見識過女孩的?他想。

搜索記憶是一片空白,惟剛否定的搖搖頭。這女孩與人不同,如果他曾經見過她,斷不可能沒有一點印象。

她的怒氣像個謎,教人費解,惟剛甚至不肯定她是不是衝著他來的。他隻知道,誰把那樣一副明媚的眸子變成了兩團火球,一定是個混球,罪大惡極。

惟剛對天上的星星作諷刺的微笑,回頭把毛巾扔進衣簍子裏。他拉過一張椅子,打開羅庸的餐盒。是混球,也有享受片刻溫飽的權利吧──他還不見得是哩。餐後,他在桌前坐下,拿起人事實料開始研究新任印刷廠長的人選。工作直到深夜。這一宵,他無端夢到另一對孤星般的眼睛,哀哀怨怨,悲悲切切……***一股濃香侵入他的夢境,詭譎的,在他的意識間嫋鐃,星光淡去,他睜開眼來。藍枕上有另一對眼睛覷著他,果子狸的眼睛,機靈靈靠得極近。那股濃鬱帶著獸性的麝香,陣陣竄入他的鼻腔,挑動,撥弄,讓他再也按捺不住,鼻翼顫動,張開嘴巴猛地打了個噴嚏,頓時涕泗紛飛。隻聽到一聲驚叫,那對眼睛從枕上掠開,一條曼妙的人影,像顆珠子玲瓏地投入浴室,窸窣窣抽動紙巾,過了好半天才搖曳而出,回到床邊。

「這就是你今天給的見麵禮?」光聽那口尖嫩的噪音,誰都會以為那是個十二歲大的女童。但她不是女童,就像惟剛不是侏儒一樣。

惟剛乎躺在被褥上,瞇眼看著床前這個極嬌俏的女郎;一頭花花鬈發梳向一側,掩住左耳,而露出的右耳佩戴了一串又是琉璃,又是水晶,珠珠粒粒,教人眼花撩亂的耳環,她身上穿了套藍紫相間的美豔套裝,裙下一雙藍色織花絲襪,在台北可能找不出幾件雷同。「怎麼這麼早到?」他問,兀自吸著鼻子。

「不早啦,社長先生,九點多啦。」女郎往床邊一坐,嗔著聲音。

「真的?」惟剛驚訝地偏頭瞄瞄幾上的時鍾。梅嘉說的沒錯,果真九點多了。「早起的鳥兒昨晚做什麼去了,今天成了睡美人?」

他伸伸懶腰,光裸的上身展出勻稱的肌理。「昨天看公事,三點多才睡。」梅嘉不顧身上那襲昂貴的套裝,隨意往他身邊一躺。「白天搞公事,晚上也搞公事,好乏味的日子。」她呢聲道,一隻小孩子似的手移到惟剛的小腹上,挑他的褲帶子,那小結輕易就給拉開。

惟剛躺在那兒,半晌沒動,然後像拍蒼蠅似的出手,一把按住梅嘉的手,堅定地把它移開。他重新係好褲帶,從床上坐起,雙腳一踩到地板,便踢到擱在床腳的一隻價值不菲的軟皮行囊。

他回頭看梅嘉。「怎麼?又離家出走了?」

梅嘉翻過身,把臉埋入臂間,聲音含糊地傳出來。「我哥哥出國啦,我不想在家裏看嫂嫂那張臉。」

梅嘉自小喪母,長兄對她寵愛異常,她偏和嫂子不和,年前父親病故後,她在家的處境變得孤立,時與嫂子發生言語齟齬,一賭氣便拎著行李出走。

「妳不能三天兩頭到我這裏來呀,梅嘉。」惟剛道。她上月已經來過一次,怎麼也趕不定。「妳哥哥不是在麗昂大廈買了一棟房給妳?為什麼不過去?」

「我不喜歡一個人嘛,孤單單的怪可怕。」

「妳要是怕孤單,就該學習如何和家人好好相處。」

「是他們討厭,老是挑剔我,找我麻煩,昨天哥哥前腳一走,嫂嫂就給我臉色看!」她抬頭嚷道。

惟剛蹙額,他對梅嘉的性情可清楚了。「妳一定又做了什麼。」

「我又做了什麼──」她嚷一聲,頓下來,不想扯這個,改口哭喪道:「別再嘮叨我啦,我現在是個沒爹沒媽的孤兒了,你就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嗎?」

她這一喊,讓惟剛噤了聲。她在臂間偷覷他,就知道搬出這套,準教他沒轍。他承受不住「孤兒」兩字──孤兒自然是最能夠了解孤兒的心情。

惟剛伸展四肢,開始在地板上做起伏地挺身,肩背上的肌肉曲張分明,梅嘉看著,慢慢昂起頭,一瞬不瞬瞅著他的動作……他忽地打住,雙掌撐在地板上,抬頭對她說:「我帶妳到策軒住幾天吧,等妳哥回來──」

梅嘉一嚇,從床上翻身起來。「到策軒去?!我才不要,方伯伯……方伯伯…」惟剛回頭繼續做他的伏地挺身。她要說方伯伯什麼,惟剛不知道,不過他曉得梅嘉對他叔父頗有幾分忌憚,一向不喜與他親近。

梅嘉的父親和紹東是好友,惟剛念大一那年的寒假,紹東開了個家庭酒會,梅嘉隨父到場;念專校的少女,生得是活潑可愛,在會場上十分吸引人。一整晚她跟著惟剛問東問西,一步也不走開,他堂兄惟則三番兩次嚐試引開她,都不得要領。

一周之後,她掛電話給惟剛,邀他上她生日派對,他虛應了幾句,沒放在心上。開了學,梅嘉找上學校來,笑吟吟站在課堂外等他,對他派對缺席事,一句不提,隻嚷著要請他到「金屬圈」去喝很棒的藍山咖啡。

他們是在那時起有了往來的。

「去不去隨妳,」例行的百二十伏地挺身之後,惟剛徐徐吐納,做緩和動作。「我不勉強,不過我隻能幫這個忙,不去策軒,妳得另外找個地方安頓──這地方不能留妳,上回講清楚了。」他話說得委婉,仍有著不容違逆的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