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嘉垂頭半晌不吭,然後抬頭喊一聲「惟剛」,眼淚迸了出來,像受多大的委屈似的。「你對我這樣?你就真的不顧我的生死?這麼多年,我怎麼對你的?陪你到美國念書,洗衣燒飯跑腿,讓你心無旁騖,你能在兩年內捧個傳播碩士回來,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你忘了這些,你變這樣!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反過來趕我──」
她越說越激動,在床上鬧了起來,踹了棉被,又扔枕頭,還一把抓過幾上的鬧鍾,要往地上摜去。
「住手!」惟剛喝道,往前一撲,把梅嘉按倒在床上。「東西放下,不許亂來!」梅嘉仰臥在那兒,喘氣看他,狼藉著一張臉。她一鬧起來,都不怕脫妝。惟剛的表情緩和下來,但還是沉聲,「妳不覺得自己太任性了嗎?在家和家人不合,在公司和同事吵架,來我這兒又胡鬧,把人都得罪光了,最後沒人理妳,隻剩傭人和妳說話。」梅嘉戚戚促促吸了一會鼻氣,緩緩放手,那隻鬧鍾掉落在床榻。她呢聲道:「我到策軒,但是……你得陪我回去住那兒,好不好?方伯伯不苟言笑,我怕。」
惟剛把那隻伴他長大的舊鬧鍾放在幾上,沒有作聲。
「好不好,惟剛,好不好嘛?」她就有這一麵,懇求人起來,像小孩子一樣可憐。「妳哥哥什麼時候回來?」他問。
「過兩星期吧。」
他沉默片刻。「他一回來,妳就回家。」他說。他每次都會心軟,他堂兄說心軟是他的要害,做人如此。這是因為從小寄人籬下,那種卑弱的滋味,體會得格外深刻。「不過妳記得,下不為例。」
梅嘉好乖巧的點頭,轉眼變得溫馴如家貓。她伸手攀住他的肩頭。「惟剛……」他低頭看她,她兩眼起一層暖暖的霧,嘴唇抿紅了,微微啟開來。「吻我,惟剛,吻我……」渴愛地說。
紅紅的嘴漸漸迎上來,惟剛還沒來得及移動,梅嘉突然把他的脖子勾下去,引頸吻他,舌尖趁隙鑽入他口裏。
他掙脫開來,往後一退,站回地板。
「先到編輯部吧,」他命令道。「十點開會,討論下一季流行專輯,妳和小橋都得參加。梅嘉又泥了一會兒,這才踏了柳條一般的步子,搖出房間。惟剛在她撒下的濃香中,籲一口氣。她陪他到美國念書,洗衣燒飯跑腿?惟剛才懷疑呢,他和梅嘉及惟則同住洛城那兩年,這兩個人到底知不知道每天早上那壺熱咖啡是哪裏來的,每天晚上的一袋子垃圾又是哪裏去了?他們兩人的生活都過得太精釆了,恐怕不會注意到這些家常瑣事吧。***賈梅嘉臉上帶著滿意的輕笑,乘電梯下樓,外表是有點亂,一路還是吸引見飛員工驚豔的目光。
她一向深諳妝扮之道,知道自己個頭嬌小,又生了一張五官不甚突出的蘋果臉,必得仰賴誇張的飾物和強烈的色彩來營造搶眼的效果。
赴美學了一趟服裝設計回來,更練就一套精雕細琢的好身手,粉妝豔扮,所到之處,無不形成眾目的焦點。
起先她哪裏興過出國念書的念頭?還不是惟剛帶的頭。他退伍回來,立刻赴美就學,進了洛杉磯的南加大。不久,他堂兄也整裝待發,梅嘉於是趁便和惟則同行,一起飛到洛杉磯,三人同住在市區一幢頗舒適的公寓。後來梅嘉挑了一家私人服裝設計學校入學,惟則也進了管理學院……惟剛一拿到學位,即束裝返國。少了他,梅嘉待在美國自然無趣,也就跟了回來。
這個怪胎,梅嘉心裏嘀咕,當初方伯伯有意把見飛重要部門交給他,他卻說什麼鍾情文化事業,堅持要從雜誌社做起,一做三年,這回還是方伯伯病倒,惟剛才開始接手公司其他部門。
至於她自己,這兩年一邊在「風華」兼服裝企畫,一邊在外頭接些造型的案子,隨興得很,其實工作對她來說,隻是玩票,她最期待的還是……她看了看指上那支自己戴上的晶黃美鑽,有些困擾地蹙起一雙精心描過的眉。惟剛把太多時間投注在工作上了,她得想點法子才行。
梅嘉轉到洗手間補妝整發,忙了好半天,這才踏入編輯部。隻見趙小橋和辦公室一夥人,團團圍在另一頭,不知在起些什麼哄。
她出聲喊:「你們這又是在鬧什麼?」
趙小橋回頭,興奮地向她揮手。「過來,過來,看看這一位──我可找到了詮釋我下一季新裝的大好人選!」
小橋是近年崛起的服裝設計師,和梅嘉頗有私交,「風華」
透過梅嘉延攬他做顧問,合作一向愉快。
「是嗎?」梅嘉懷疑地走向前,眾人為她讓開一個缺口。
梅嘉看到前頭站了個年輕女孩,長發像波浪一樣披下肩來,那張薄施脂粉,或者根本脂粉不施的臉,讓梅嘉霍地一驚。那張臉異常地明豔;明豔之色,梅嘉在她這圈子可見多了,但這女孩在明豔中卻又蘊著一派的清麗,如此秀色,自然天成,分外地不同,幾乎合梅嘉嫉妒得要為之氣絕。
一股窒息,她張嘴暗暗倒吸一口氣,用一種淡漠,但又格外權威的口氣道:「她不行吧,個子不夠高,沒有那個架勢。」
這是實話,那女孩的高度估計是一六○多一點。
小橋卻猛搖頭說:「不,不,高度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均衡和比例。看看她,這體型,這頸子和肩膀,完全恰到好處,還有這雙腿,筆直而且結實,噢──小腿上有道疤,像片小小的相思葉子,這不是缺點,這是特點;這是一雙走過、跑過、跳過的腿,這是我的草原短褲和迷你裙需要的腿!」
他繞著女孩比手劃腳,眾人觀摩得津津有味。「太完美了!
她渾身是一種自然的自我氣息,我的反流行意識設計姿表達的,正是這種格調,」他對女孩熱切地說:「妳簡直讓我愛不釋手!」
約露站在那兒,則是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說他是超市的推銷員,那麼她一定就是那塊澳洲牛肉了!
約露二十分鍾前來到編輯部,就看見這個推算不出年紀的高瘦男子,他足登露趾涼鞋,穿一襲印度式麻布罩衫和長褲,一把長發用絲繩係在腦後,站在後頭和慕華說話,嗓門奇大無比。
他一轉身,瞥見約露,眼睛一下瞠開,大剌剌走了過來,拉住她開始評頭論足,引得辦公室一夥人全部圍過來湊熱鬧。
要她去做服裝模特兒?約露這輩子沒聽過這種天大的笑話──她是個最最呆若木雞的人,凱悅飯店廣場上那排旗杆子,都要比她來得婀娜多姿,但她說爛了嘴,服裝設計師硬是不信。
然後這位衣著入時的女郎姍姍來了,一口童音聽得人脖子發酸,可是約露把她的反對當做是解圍,隻為什麼她的態度似乎特別不友善?
「小橋,你在浪費時間,你看不出來她毫無興趣嗎?沒有興趣就沒有企圖心,沒有企圖心就不會有表現。」
「我可以啟發她,她是可造之材──」
女郎不屑地手一揮。「沒有用的,有人就是不適合吃這行飯,」梅嘉尖銳的目光瞟向女孩,尋找她的弱點,她發現隻要照她表演學老師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就足以貶抑這個女孩了。「有人就是沒辦法麵對群眾,往人前一站,集眾人的眼光於一身,她表現出來的是忸怩、慌張、恨不得趕快逃走,」梅嘉對著大家說,一根食指卻像指揮棒一樣指向約露。「這種人不喜歡人群,這種人用封閉的心態麵對大眾,這種人根本站不出來。」
約露的背部驀然冒起寒意,好像那層屏障的外衣,教人無情的揭去。這女郎逼人的口舌,令人心驚氣餒,她或許能為約露解圍,但約露卻不堪任人如此分析解剖──不管對方說對說錯。
她設法掩蔽不自在的神情,衷心對設計師說:「您最好接受這位小姐的意見,我想她是專家──在有關『站』的這方麵!」
小小的諷刺,惹得大家笑了。小橋不管,仍對梅嘉辯道:「妳沒看出她蘊藏的特質,她有種潛在的爆發力……」
這下約露不再覺得自己是塊澳洲牛肉了,她是一刀刀被削開來的牛肉片,都嗅到血的味道了!很好,這位時髦的女孩好歹說對了一點,她是恨不得趕快逃走─她現在就要逃走!約露趁著設計師與那女郎唇槍舌劍,而眾人熙攘之際,偷偷鑽出重圍,一口氣還未喘過來,又感到一陣悚然,未卜先知似的。她猛一揚頭,兩道熟悉的眼神赫然飛來,像黑暗中的雷光一樣,把她一驚。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