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露沒想到惟剛竟泛出一陣笑意,彷佛也知道她這是存心和梅嘉別苗頭。梅嘉那張臉繃成什麼形狀,自然不必說了。
「我們這就走吧,」惟剛道,掙脫梅嘉的雙手,似乎也急著回公司。他邊走邊朝大廳一側的拱門喊道:「羅庸,我回辦公室了,老先生你多關照點,有事打電話給我。」惟剛很是出奇的開了部驃悍的黑色吉普車,約露一上車就後悔了。向他開口搭便車,不過想氣氣梅嘉,卻忘了自己和他還有梁子呢。此刻兩人同處在這狹隘的車廂裏,惟剛整個人突然就壯大了,像個巨人,威脅到她的存在。那股壓迫感,讓她每一口呼吸,都覺得氧氣不足。
她想逃走,但車引擎一吼,即向山下飛竄,有種要帶著她同歸於盡的味道。約露坐得僵直,把一隻魚形小錢包捏在手心。午間離開公司,就隻帶了這隻錢包。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她沒回辦公室?
路上,約露幾次偷覷惟剛,他的側麵凝注如石,沒有特別的表情。也許是專心在開車,也許是在想些什麼,總之,他沒說上隻字片語,沒問任何問題,更沒提到他們上午未完的談話,甚至沒再朝她看一眼。
飛過車窗的景色,久看讓人怔忡,約露覺得她有好多事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她對惟剛屋簷下那個女人那麼介意?不明白為什麼方紹東對待兒子的情感那麼深摯,對待親侄卻又那麼俚吝?
不明白為什麼那張孩子似受傷的表情,刀一般地劃在她心頭,愈劃愈深?***當晚,惟剛在公司未有半點延宕,八時不到,便匆匆趕回策軒。羅庸也不給惟剛探看叔叔,隻噓聲告訴他,老先生服了藥,已經歇下。
他轉到書房,根本不理會時間,抄了話筒,直撥洛杉磯。
足足撥了兩個小時,那遙遙一頭的電話,像拗不過他似的,終於是姍姍然接過了。
「老弟,老弟,」惟則那邊,不像睡裏被吵醒,但聲嗓又特別的懶慢。「你怎麼還是這麼不上道──這種千金一刻的節骨眼兒,你這電話有多煞風景!」
惟剛無心和他瞎掰,直接便道:「惟則,叔叔病了,不肯上醫院,你得回來想想法子。」彼端頓了頓,惟則卻縱聲大笑。「我前幾周才和老頭子通過電話,他硬朗得像部坦克車──你不會是在使什麼苦肉計吧?」
惟剛先駁了他的話。「坦克車包了一層鋼,他可不會到處告訴人家他病了,」他隨即把語氣放認真。「我是說真的──今天下午於大夫來看過叔叔,我和大夫通了電話,他認為可能是神經係統或是腦部出了問題,得入院詳細檢查,可是憑我們怎麼苦勸,叔叔硬不肯就醫,我真是束手無策了。」
他堂兄吟哦了一聲,總算說了,「老頭子還是一副拗脾氣,可是──」他又一頓。「他要是不聽你的,我又能有什麼辦法?」
惟剛明知惟則是閑散性子慣了,但是叔叔的健康問題茲事體大,由不得他不打起精神來。「無論如何,你務必要盡快回來──不單是為了叔叔的身體,我告訴過你了,他一心一意要把公司大計交給你,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惟剛警告道。
惟則又是一陣大笑。「你以為我不知道?──老頭子全副的指望在你身上,我不過是吃吃閑飯罷了。」
「恐怕你再也沒有吃閑飯的功夫了,叔叔敲定了期限──十月,聽到沒有?十月!他要你回來!」這回,惟剛說得十足的嚴肅。
電話那端,不住唉聲歎氣。「就不能饒過我嗎?我對搞生意壓根兒沒有天分!」「你那不叫沒有天分,那叫裝傻,」惟剛駁道:「惟則,老大──」他的口氣又是一降。「叔叔這回是來真的,他的身子大不如前了,他一再表示要交班,這麼大的一份家當,除了你,是沒有人背得下來的。」
他說得苦口婆心,惟則卻是嗤之以鼻。「這麼大的家當,老頭子說了又說,全仗你死去的爸當年打下的根基,要不是有他大哥,見飛不會有今天的場麵。」
方紹東的確常這麼提到,但方紹午死後,胼手胝足的苦勞卻是紹東一個人的。惟剛隻是苦勸,「在美國這麼多年,能玩能鬧的,還有什麼不足?既然不打算把書念完──」惟則輟學的事,惟剛是一直不敢稟告叔叔的。「索性打包回來吧,我不信國外還有什麼新鮮玩意吸引得了你。」
那一端沉默了片刻,隨著幹笑了起來。「這倒是真的,這些肥臀奶大的洋婆子,滿街望去的豆芽菜,漸漸教人覺得膩了……」
在掛下電話之前,惟剛格外語重心長的追加一句,「他盼望著你,惟則。」惟則歸不歸,他卻是沒有把握。惟則素來嬉笑怒罵,他的心卻始終不知托付在何處。惟剛往椅背一靠,望著橄欖綠的對牆,牆上懸著一幅家庭合照,鑲在精巧的雕花木框裏,泛著年代久遠的暈黃色調──照片上的中年夫婦便是叔父母,稍前一對約莫六七歲的男孩,一個是他,立在叔父跟前,露著怯怯的笑容,另一個則是惟則,被他端坐椅上的母親摟在膝上,一臉的笑意爛漫……惟剛直到七歲那年才了解,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娘親,他沒資格喊她一聲「媽」,那是惟則的專利,他沒這福分。她一再告誡惟剛,可歎他總是迷惘,怎麼也學不會,跟著堂兄人前人後喊著媽。
她終於冒火的那一天,把他拎到房間,擲下一張照片對他說:「我不是你媽,方紹東也不是你爸──把照片看清楚了,方紹午和江穎秀才是你爹媽,以後別再認錯,也別再叫錯!」他被罰坐在床前,噙著眼淚,捧住相片,背誦自己的身世來曆。那晚,他堂兄偷偷走私了一碟巧克力布丁到他房間,他是那時才覺得,巧克力的滋味好苦澀。一直到今天,他都不再對巧克力有好感。
往後,惟剛斷斷續續聽到雙親之事──他父親車禍死後不過數月,他母親和嬸嬸恰巧同一天進產房,嬸嬸順利產子,他母親卻困難產,百般掙紮生下他後,血崩而死。親娘與嬸嬸,自此以後,他是分辨得異常清楚了。
其實,嬸嬸也不曾虧待他,吃的用的,樣樣周全,又有哪樣落於惟則之後?隻不過她對他的態度總是冷冷落落,他不是她十月懷胎辛苦生下來的孩子,他們之間永遠也不會有母子情分──是以她從來也不摟抱他,牽他的手,撫他的腮幫子,對他親昵昵噓聲「乖兒子」。他和惟則一起上學念書,她總挨在兒子身邊,一筆一劃教他寫字,惟剛便隻能一邊獨坐,一筆一劃自己練習……童稚與年少,他是敏感、怯懦、卑弱,沒有安全感的,學校優秀的成績捧回家來,也乏人問津。
到了十五歲的暑假,惟剛隨叔叔去上工。偌大的廠房上下總有幾百人,他是最年輕的一個,也是最賣力的一個,每在線上理頭做事,一句雜話也沒有,什麼工作交下來,轉身就去做。他肯用心,又聰明,凡有不懂,工人師傅都樂意教他。
一個半月下來,叔叔親自把薪水交給他,往他肩頭那麼一拍,好像他是那個男子漢。廠子─班同事,更特意為他請了桌歡送酒,約好寒假再見麵。那是他有生以來體會過最濃的人情。
惟剛的人生從此有了立足點,嶄新的意義鋪展開來,他不再斤斤於叔父母的冷落。這十幾年來,除卻依然是那份寄人籬下的孤涼,他始終就像當年的十五歲少年,努力而勤勉,他不是沒有犯錯出岔過,不是沒有虧心慚愧過,但從來做人做事,沒有一天是不明不白的混過,所以──憑什麼有人不明不白的責他、怪他、甚至是恨他?
叔父對他有養育提攜之恩,他敬之如神,不論老人家如何對待,他也未敢有半點計較,但那梁約露衝著便說恨他,無端的蠻橫,拿的又是什麼名目?
我是恨透你了!
這話一出,惟剛原有的那點好奇、那點趣味,一下子粉碎。
他是何等憤慨,一時間他隻想出手勒住她那漂亮的小脖子,不許她胡說這些毫無道理的話。他想低頭用嘴堵死她那兩瓣花苞似的,小小飽飽的唇──他想狠狠,狠狠地吻她!
昏暗裏,一條嬌嬈的影子,悄悄欺近惟剛身後……不及行動,他已倏然旋過椅子,一把扣住那影子的手腕。梅嘉驚叫著滾倒在他懷裏。
「惟剛──」
才隻一呼,她的嘴巴旋即被封住。惟剛狂吻梅嘉,就像狂吻梁約露。
──他腦中心裏胸底想的梁約露。
他一條手臂箝住她的腰身,一手輕揪她的頭發,把她的頭揪得往後仰,他的嘴猛烈地輾壓她的唇、臉和頸子。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狂暴,梅嘉恍惚地欣喜著。她在微痛中迎合著,扭動著,雙手攀援他堅實的肩塊。
纖薄的紫縷,大半自她身上褪滑下來。
惟剛卻突然撤開,喘著,低頭看著懷裏的女人,她頰上漫了一層醉紅,衣帶鬆卸,大片的酥胸裸露在眼底,正隨那亢奮的呼息上下,上下的起伏。
「你──你怎麼知道我溜了進來?」梅嘉喘問。
他不知道。他想心事想得入了神,是一股濃膩的香味,混合著熱籲籲的氣息,侵向他的頸際,他才赫然醒來。
惟剛凝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看著梅嘉,看得她渾身戰栗,又是興奮。她激情地拉住他的上衣。「惟剛……」一聲叫得像口幹的人。
惟剛一起立,梅嘉嬌困無力,抓著他的上衣,膝蓋卻軟倒下去,啪啦啦把他胸前一排衣扣給拉裂開來。
他把柔弱無骨似的梅嘉一抱,走出書房,穿過幽暗的走廊,直上一樓。他跨入梅嘉所棲的客房,月光斜入窗來,將垂幔、枕被和地毯上的諸般花色,映照得氤醞而曖昧。他把人抱上床,藉著月光,抖開一床玫瑰紅絲被,往梅嘉身上一籠,話也不說,翻身便往外走。
「惟剛──」梅嘉軟著音喊他。「你上哪兒去?」
「回房睡覺。」
「什麼?」梅嘉把被子掀開,坐了起來。「可是──」
他把她的話截斷。「小心天氣涼,可要把被子蓋緊了。」
說完,他帶上房門離去。
「可惡,可惡,」梅嘉咬牙,打的哆嗦不知是氣,還是難壓抑。她抓過絲枕,向門泄恨地摔去。
─腔春情,就隨那枕頭落了地。
***誰知道年來的第一個台風趕得這麼早,威力又是這麼強!
約露愈想愈是懊惱,端午節也才剛過。
怎麼說,這都是約露進「風華」初試啼聲的第一篇采訪稿,寫的又是位音樂界的傳奇女子,不能怪她求好心切,周六下午還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趕稿。「妳怎麼還在這兒?」
約露的一顆頭都埋入字裏行間了,突如其來的一聲喝問,把她嚇了一跳。一抬頭,方惟剛就站在走道那端,對她蹙著眉──他兩道濃眉,蹙著就更濃了,一放開來,會來糾纏人的心。
她訕訕把啃著的筆杆子拿下,回道:「我在趕篇稿子。」
「妳不知道台風來了嗎?」他質問──約露是一臉茫然,他那副眉結益發是糾葛不開了。「妳沒有在注意氣象報告嗎?」
說真的,沒有──這陣子沒有。約露含糊咕噥一聲。
「台風六點鍾已經在秀姑巒溪上岸了。」
秀姑巒溪是嗎?約露聳聳肩,不覺得有什麼好在意的。
「台風不是往台北來嘛。」她說。
「梁小姐,」他捺著性子說,好像她是個白癡。「台風不是往台北來,但是台北受到地形的影響,反而容易起重大的風雨,妳看看外麵──」他揚手往窗外一指。***從四樓看台北,和從十樓看台北,苗頭自然有些不同。這會兒,約露是站在鬆木休閑椅旁,望著窗外。十樓之下的都會盆地,活似個黑水塘,在呼嚎的風雨中泛著陰鬱的光影。方惟剛在她身後,窸窸窣窣摸索了片刻,點亮一縷琥珀色燭光,然後秉燭踅回來,把燭台置於幾上。
「妳冷嗎?」他問。
約露把頭一搖,身子卻猶自微顫著,她打著機伶,然而非關寒意。
「妳最好把身上的衣服換了。」他溫聲說。
約露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狼狽的一身──一襲荷白色小A字洋裝,原是十分端雅的裝束,現在卻是灰一塊,烏一塊的,一件衣服倒有半件像在泥濘裏搓過一般,看著不知有多不入眼。
美麗是一種幸福,卻是最容易遇到破壞的幸福。
她抬頭往惟剛身上一溜──他也好不到哪兒,他的天青條紋上衣和石洗咖啡色長褲,斑斑駁駁盡是泥巴。他一頭豐盛的黑發,濕淋淋貼在鬢上,活像落了水的獅子頭。誰被一麵是有一張小學教室的黑板那麼大的廣告看板,壓在泥坑裏,誰都不會比他們更上相的!約露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