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童的確是一身明豔。
她穿一襲小袖朱紅胡服,梳超高髻,唯點綴了一顆明珠在發間,別無他物,使她越發透出一股冷豔之色。
她等著和厲恭完婚。
被曲曲公主遣人由伊吾送回來那天,她便告訴厲恭,她願意嫁給他,條件一個放過魏可孤。
“這已經是老交易了。”厲恭寒笑道。
“沒錯,”梅童冷冷看著他,“但是你答應了,至少你能得到我。否則,就算你不放手,如今你也未必逮得到他。”
事實上梅童內心戰戰兢兢的,一點也沒把握。可孤重傷臥倒在伊吾,萬一厲恭發起狠來,大軍猛攻,破了伊吾城,可孤也逃不了……厲恭當時倒沒有駁她什麼,隻說一句,“我能得到你嗎?”猛地便抓住她,咬她似的狠狠吻她。
不多時,帳外的衛士都聽見將軍的一聲嗄叫。帳內,梅童暗藏的一把小刀,割破了厲本的下巴,他抽出寶劍,劍光一周,梅童的衣帶斷了,衣衫敞開來……真要拚起來,梅童不是厲恭的對手,況且帳外兵將如雲,她也跑不掉,然而她隻把小刀一翻,抵在自己咽喉上,厲恭便知道她的意思了。
梅童還記得,那一刻厲恭瞪視她的眼神,合著一種憎恨。
他憎恨她,因為幾乎從一開始,她便一直在挫他男性的威氣,拒絕、不屑、反抗,甚至不避諱的讓他明白她愛的是另一個男人,不是他……一個自尊自傲像厲恭這樣的人,絕受不了在一個女人手裹吃這種敗仗。他忿然掀帳而去時,梅童幾乎有種直覺厲恭不要她了,她讓他失去了男性的威勢。
厲恭不要她,那最好!梅童冷冷的竊喜,卻一下又憂懼起來,這關頭上,厲恭果真不要她,她馬上失去最佳的武器沒法子拿自己來挾製厲恭,護佐伊吾城內的可孤。
她被囚在帳內,四圍是重重警衛,外頭有些什麼動靜,厲恭在盤算什麼、謀畫什麼,她全然不知,成日焦灼得如同坐在火忙上被煎著一般。
突然昨日,厲恭來的時候,擲給她一套朱紅胡服,臉上曖昧的冷笑,似乎隱隱有股作弄人的惡意。她背脊上發涼。
“你得習慣著胡服、吃胡食,梅童,你大約要久留在西域了。”他說。
“什麼意思?”
他望著她微笑。“你想不想做西域的王後?”
她隻瞪著他看。他卻忽然去把帳門掀開,指著伊吾的方向說:“眼前便是一片膏腴之地,咱們為什麼不留在這裏?”
梅童的眼睛瞪得更大,背脊上更涼,她勉強地問:“你,在做什麼打算?”
厲恭反剪了手,背過身去。“你知道嗎,那李世民在京師把太子、齊王的九子統統殺了,他是在斬草除根,鏟掉舊東宮的所有勢力,皇上已正式立他為太子,馬上便要傳位給他。”他回過且來,黝暗的臉龐堆滿陰雲,又暗了一層。“京師大勢已變,咱們這些東宮的舊人,回得去嗎?”
“秦王以肚量大聞名,他的作風一向是“隻要歸服,既往不咎”,從前李靖、尉遲敬德這些人,都是敵手,如今都成了心腹。”梅童客觀地指出。
“誰相信這一套,我才沒那麼傻!”他怒道,滿眼是陰沉的疑慮,把袖子一揮,“我不會回去自投羅網的!”
“你不回去,又焉能久留在異域?”她質問。
“我手上握有幾萬大軍,何苦不在此日立門戶?”他厲笑,回身一指,“一旦破了伊吾城,我便是王。”
“你想謀反!”梅童大驚,脫口便叫,“我不嫁叛賊,我不和叛賊為伍!”
其實算來梅童是西域出身,有一半西域血統,隻因自小在中土長大,黛染已深,觀念上是把中土當做故鄉的,眼前乃有這激烈的反應。
厲恭充滿譏誦地盯著她看,“你好忠貞呀,梅童,你不和叛賊為伍,卻和魏可孤一路廝磨,倒似個患難與共!”
“他不是叛賊!”
“他不是?他這會兒和伊吾打得才火熱呢,”厲恭笑起來,臉像一團陰影般逼到她麵前,陰影的嘴巴附在她耳邊說:“他有件大喜事,你大約不知道,要我告訴你嗎?”
梅童僵挺著沒動,不願意退卻示弱,心裏卻怕極了,怕厲恭要說的事,那未知裹埋著會傷人的消息,她忽然寧可不要聽、不要知道。
但是厲恭沒有這麼大的掙紮,慢慢打起身子,夷然道:“你那心上人已經給伊吾招做駙馬,明日他使要和曲曲公主大婚。”
一霎梅童成了一具殼子,人裏麵整個空洞洞,她依舊僵挺著,然而從原來是心口的那部位開始顫抖,直顫到了眼眶,她惡狠狠地喝斥自己不準哭,不準哭!可是那豆大晶瑩的眼淚全不聽人話,還是一顆顆滾下來。
厲恭麵無表情看著她,立在那兒,像隔著一片萬裏塞沙。
末了他才開腔,低著聲像在娓娓而言,“沒什麼好傷心的,梅童,明天我也會給你一場婚禮,”他又出現那種曖昧、合著惡意的笑。“會比他們還要熱鬧。”
這日天方亮,帳外遠遠近近便有一片特別的喧囂,氣象很不尋常,使梅童備覺得驚心。
紅鳳見被叫進來為她打點,外頭是什麼動向,紅鳳兒也不知底細。
梅童是一直到今天才又見到紅鳳兒。那晚幫助可孤出管的幾個人擔了罪,全被斬了,紅鳳兒反因此沒有被疑心到,重回唐營,這陣子卻也被看得很緊。
梳妝完了,不多時,紅鳳兒便給喚走。獨留梅童一個人坐在帳裏,雖是勻臉上妝,施了胭脂,她的臉依然透出一抹脂粉也掩不去的蒼白,人在私下,那種淒惻欲絕的神態便全然顯露出來了。
她是含恨嫁厲恭的,但是可孤呢?今日他和曲曲公主成婚,得那金枝玉葉的美人為妻,他可開懷?可歡喜?姑不論他為什麼會做了伊吾的駙馬,梅童曉得,他心裏是喜愛曲曲的,他會好好的疼惜她,與她有那無盡的椅旎綢繆之情。扶著嬌美新人的當兒,他……他可會想到在唐營裏另一個冷淒淒的她?
顧不得臉上有妝,梅童雙手蒙住顫瑟的臉,覺得她就要放聲痛哭了。然而來不及迸出眼淚,那帳門一開,厲恭著一身盔甲,寶劍在腰,赫赫地跨進來。他來帶她了。
見到她,上下一番打量,厲恭點頭露出詭笑。
“很有些樣子,如此場麵會更精彩。”說著,他一把扣住她的手,突然滿麵殺氣,“時辰到了,走,就要開出好戲了!”
即刻梅童感到寒冷,已覺察到不妙。等到她被拖出帳外之際,才真正駭住。
放眼望夫,人營前的荒涼,唐軍的旌旗一片招展,戰馬林列,馬上將士千萬條的刀光,烈日下像鄰鄰大海的波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來。
大軍虎虎地就要出動了,厲恭帶了她不是要成親,他是帶她去攻擊!
☆☆☆
琉璃大殿上,玉頓王攜著王後盛裝高坐,輝煌的琴瑟樂聲奏起了,花較遠處那端,一對鮮豔的壁人在官人扶持下,正隆重地向他走來。
望著新婚,玉頓王拂須心想確是個儀表英俊的青年,難怪他女兒那麼中意他!隻盼大婚之後,這位新駙馬趁早與唐議和,要與厲恭議也好,要上長安議也好,總之快了了這段
戰事!國師去後……他為什麼便這樣去了呢?如今,大小事都落到他這個做主的頭上,鬧得他快抵受不住了……正忖思著,玉頓王被王後的手肘輕頂了一下,回過神來,新人的行列已來到他座前。按著叩拜文王母後,按著交換婚戒。內侍以紅錦捧出金匣,由玉頓王賞下的一對鑲金紅綠寶石指環,引起殿上一陣讚歎。
先由新郎為新娘套上紅寶石婚戒。然後,曲曲公主纖纖拈過綠寶石戒指,她隔著薄紗,隔著薄紗上線的星光,羞答答瞧新郎一眼,她抬起可孤結實的大手時,他的喉頭繃緊了,不能夠吞咽,那枚象征就此緣結終身的戒指由他的指節套下突然遠處筋聲隆隆,隨即大殿外起了一陣驚暄。公主一震,那枚綠戒指落了地。一名守城的將領沒命地闖進來。
“票君主,不好了,唐大軍來襲了!”
頓時合殿嘩然,玉頓王失色地立起。
“怎會這樣?那厲恭自己不是也在辦喜事?”
可孤覺得事況來得蹊蹺,向前跨一步,曲曲一把拉住他,喊道:“且別管他,行完婚禮再說!”
守將滿頭大汗道:“厲恭人在陣前,高呼駙馬爺的名字,要他親自出迎,還說駙馬若不出麵,定要後悔終生!”
曲曲猛掀了頭紗,臉上奇慘,仿佛預知到什麼可怕的結果是她無法承受,她對守將聲色俱厲地化道:“大膽!公主大婚,你在這裏喳呼,存心阻擾。來人,把他拖出去軟了!”
隻道公主是一時驚惶過度,可孤伸手阻下,對她說:“你莫慌張,我出去看看。”
哪知曲曲死揪著他,頭紗也墜了,花釵也斜了,渾身亂顫,迸了滿臉淚,整個人一下亂糟糟地好不淒慘。
“不,不要去,你還沒有和我完婚!”
見她嚇成這個樣子,可孤對她極憐惜,撫著她發抖的臉頰,柔聲訊:“你放心,我去去就回來,外頭情勢緊張,總要去看個究竟,你好生在此等我。”
可孤掙脫曲曲,又向玉頓王一拜,排開喧嘩的眾人,翻身便隨那守將走。曲曲見他那道英武的藍色身影,一霎走出她的視界,仿佛也走出她的生命,頓時隻覺得眼前一陣陣昏暗,好像一切都茫茫地看不見了。
以兵馬元帥身分,可孤匆促登上城牆。伊吾為加重他的分量,給他這名位,所以就算厲恭不向他叫陣,他這個兵馬元帥,這種時節也不能不出麵。
一看唐軍場麵,可孤也震懾住了伊吾城外一片黃色大地給刀槍人馬填滿了,大風吼著旌旗,像座翻飛的樹林,一陣陣尖厲的軍筋聲,緊刮著人的神經。
出動這麼大的陣仗,從未有過,官軍此來,倒像有恃無恐。
想到他原也該列易於這片車陣當中,如今卻立在牆頭上與自己人敵對,可孤的胸口又是一陣鬱塞,說不出那種苦恨滋味。
那底下,為兵將所簇擁,乘著一匹黑色大竣,全副甲裝的厲恭將軍高聲發笑。
“好一個魏可孤,畏罪叛逃,本帥拿你不到,原來你躲在這伊吾城裏悠哉快活,如今索性校招做駙馬,準備在公主懷中安安穩穩,享一輩子福了!”
可孤的悲憤、屈屏之情給這幾何話挑開來,不由得怒迫:“厲將軍,要不是你不分青紅皂白指我叛變,全不給我申辯機會,便要治我死罪,我又怎會走投無路,歸不得大營,回不了中土,竟至於來仰靠伊吾的庇護?”
“你自己幹的事自己清楚!”厲將軍的吼聲傳來,“本帥托付重任給你,你竟把腦筋動到將軍夫人頭上,這便是頭一條叛逆!”
也是導致最後厲恭饒不了可孤的關鍵,然而一開頭的聽信謠言冤屈他,厲恭卻一字不提。
可孤的確被說到了痛處,隻是他雖然愛上將軍夫人,有這一段無奈,卻自認問心無愧,也萬萬不願使將軍夫人的清白受到懷疑,便急急地說:“可孤奉命到長安迎接將軍夫人,這一路碰上的種種曲折事故,將軍實應聽明白了,再做論斷。”
“我不必聽,我夠明白了!瞧瞧你”厲恭怒指著他,“穿著伊吾的駙馬服,踩在伊吾的牆頭上,你的叛逆行徑,昭然若揭!你聽仔細了,本帥率大軍前來,伊吾若想保得殘命,便快快開了城門,迎我大軍入城,聽命於我,否則,我便殺得伊吾片甲不留!”
“厲將軍,”可孤高喊,“伊吾不想打殺了,這兩日傳訊給將軍,要求議和,將軍為何不理不睬?”
先向厲恭求和,是可孤的提議,沒想到對方相應不理。他這一說出,引起厲恭背後隊伍一陣嘩然。
“破了伊吾,自立為王”乃是厲恭和他幾名親將的圖謀,這支西征大軍中,固然厲恭有自己的心腹部眾,但是不知他真正用意的官兵還不在少數,比如說他底下的行軍副總管,韓將軍,礙手得很,厲恭還沒想出個法子來解決他!
為避免引起騷動,厲恭這時候急叱,“所謂“議和”,不過是你們的緩兵之計,拖延時問罷了,本帥豈那麼容易上當!廢話少說,魏可孤,你開不開城門?還是”他冷笑起來,決定這是抬出撒手鍋的時候。“你要你的心上人求你才成?”
千軍萬馬中,一條紅豔豔的人影坐在馬上被拉出來,可孤一眼望見,霎時一顆心大超大落,運轉三折。
是她!日夜他夢著、愛著的人兒,梅童。一見到她,他胸中便抑不住的湧起一團喜悅,按著,她穿一身紅,那豔麗的模樣,又使他被當頭澆下冷水,心也涼了,她今日出嫁,已給了厲恭做夫人,他再沒有愛她的權利……可孤咽著那苦澀的感覺,悸動地再把她看仔細,陡地心猛跳起來,怎麼她像個犯人一樣給縛著?而且,怎麼給帶到戰場上來?事情不對,大大的不對。可孤勉強按捺心神,大聲詰問:“厲將軍,這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捆了夫人,這樣對待她?”
遠遠的,可孤都可見到厲恭露出獰笑,霍然拔出寶劍橫在梅童肩上,她震了震,厲恭大笑菁纖:“這樣懂了吧?你開城門,她活下來,不開城門、她便得為你而死!”
可孤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心膽欲裂的忍不住怒吼:“厲恭,你好卑鄙,竟拿自己的妻室當人質,來威脅對手!她千裏迢迢趕來西域與你完婚,這當中受了多少磨難,你這樣對待她,你是人不是?”
厲恭最為自傲,禁不起罵,也向城頭吼回去:“她不是我的妻室,她壓根兒沒有一點一滴的意願要嫁我,你最清楚,不必在我麵前裝蒜!說到這裏,我還得感謝你那位公主夫人梅童帶了你逃到伊吾,要不是她用藥迷昏梅童,把人送回我營中,今日我還沒法子押了她來和你講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