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高騰雲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他”,一定會出現。

高騰雲一向是個冷靜沉著的男人。十歲那年他就已經接受過考驗──老天安排讓他放學回家的時候,親眼目睹喝了假酒的父母,雙雙暴斃在屋裏的一幕。所有人稱讚這個遭遇不幸的孩子所表現出來的堅強和自持,或許這樣,他們才不必過度賠上自己的同情。從此以後,堅強和自持成了高騰雲的人生態度。

他偽裝得太好,以至於內在那一個“他”,那個憂悒、失落、無助的“他”,從來沒有冒頭的機會。高騰雲不讓“他”出現,以為能夠牢牢壓製住“他”。

其實高騰雲不是不明白,他早晚會崩潰。事實上,這個世界如果持續不美好下去,活在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會有崩潰的一天。

高騰雲的問題在於,他崩潰的日期似乎來得早了點──就在今天。

事情從一份掉在地上的報紙開始。

這天下午,他剛殺掉一個人,身上斑斑點點染著那人的血漬,一把銀光霍霍的小刀居然還在手上。

通常,做完這份工作,他是不會把工具還拿在手上的,而且,他也沒有感到心情沉重的必要。幹他們這一行,如果不習慣兒到死人,那表示他還不上道,是個菜鳥。的確,二十八歲,在這一行仍舊被視作是生嫩的。

他自己也猜不透,今天的情緒怎會陷得這麼低。走過白森森的長廊,入鼻盡是死的、病的。充滿憂患的氣味。一個老頭子歪在靠牆的廊椅上,衝著他叫:“喂,你踩著了我的報紙!”

他腳步一頓,就頓在那張報紙上。“山地悲歌”鬥大一行標題,射入他的眼簾,其下一行。字體較小,卻更刺目:原住民自作孽?沒錯,加了個問號,然而下標題的人,難道沒有指控的意味?高騰雲感覺周身起了一陣奇異的刺痛感,慢慢俯下身,拾起那張報紙。

老頭子越發叫囂起來:“做什麼?這是我的報紙!”有一種人,對於不值得爭的東西,特別爭得厲害,由於他生命裏的寒傖。

高騰雲徐徐轉過去,看著老頭說:“你要我拿出十五元買下它嗎?”

高騰雲有一點不自知,正因為他生得凝眉深目,眉宇間總是帶一股峻色,加上他黝黑的膚色,他身形的高大,他的偉岸,他恒常給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

這老頭似乎到此刻才對他有新的發現──他身上的血跡太清楚了,手上一把刀那更忽視不了。老頭子咽了咽,很不甘心,但很識相。

“算啦,反正-…是昨天的報紙了,”而且不是他的,是人家扔在椅上不要了的。“這年頭,總有人比我更倒楣。”老頭子喃咕著,歪歪斜斜的,就像這輩子曆經的人生路,走了。

高騰雲一雙眉結得緊緊的,在意的不是那老頭,是那張報紙。他就著窗下的光讀那篇報導,由於是夕陽餘暉,染得版麵上一片血紅。

果然是洋洋灑灑的一篇報導──經濟勢力向山地侵略,人們隻有近利,沒有遠見,濫墾濫伐,種茶種果,兼之山葵檳榔。森林被侵蝕掉了,於是大地反撲了,半個月前的一場洪水造成山崩地裂,士石流埋葬了二十二條人命……哮天村的二十二條人命。

高騰雲手上的那把刀,現在好像插在脊背上一樣。他幾可感覺到,酸腥的血,由他的傷口,新的傷口,舊的傷口,一點一點地淌下來。

抬起頭,望出去拱型的長窗,一條街外的報社大樓正對著他──這素以自矜,曆史最久,言論最公正的報社,每天把事實真相告訴社會大眾……他碩長的手把那張報紙一擰,舉大步便往外走。

出了大門,過了大街,一路人車紛至杳來;這個社會一向擁擠得使高騰雲覺得不快樂。

他依舊赫赫然跨入了報社大樓,沒有讓不快樂阻擋什麼。

警衛正和一名時髦女子調笑著,忘記要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高騰雲從他身邊走過去,筆直朝電梯去。警衛卻及時回過神來,在他背後叫道:“這位先生,你有什麼事?”

高騰雲回過頭,臉上一抹笑,冷峻的。

“貴報有篇報導寫得太精采了,我想向你的同仁表達敬意。”說畢,他閃身進入電梯,不能對方有反應的餘地。他估計他上編輯部,找到那記者,把他殺了之後,還有餘裕時間離開現場。

掉轉身,才發現有個女孩縮存電梯角落,抱著公文袋像抱著盾牌,顯現出一臉的害怕。

她是該感到害怕,和她一起關在這電梯間的,是個渾身血跡的男人,不是聖誕老公公。

他同情她,但是需要她幫忙。“告訴我,編輯部在哪一樓?”

“六-六-六-”

他伸手按了六樓的鈕,沒有去安慰這個嚇得都結巴了的女孩,因為他不知道要對她說什麼。

他常常連要對自己說什麼都不知道。

六樓的編輯部沸騰得像個螞蟻窩,在這裏討生活的人也像群螞蟻,一忽兒衝來,一忽兒跑去,但是高騰雲懷疑螞蟻比他們更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他逮住一名卷著袖子,把筆架在耳上的瘦個子,報紙一橫到他鼻尖,問:“寫這篇報導的記者在哪兒?”

這瘦子天生一張青蒼的臉,什麼時候他都可以神經貿的發起抖來。這會兒他卻一僵,上下覷高騰雲一眼──他在報社好夕混了幾年,人也算靈光,現在他該怎麼辦?這陌生男子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分明是上門找碴的。報館被人找碴,也不是頭一遭,但是別人舉標語、丟雞蛋,這人卻拿了一把刀!天知道他是不是一路從大門殺上來的,他身上全是血跡!瘦子自忖,如果他把同事指出來,他同事會吃大虧,如果他不說,他自己會吃大虧!瘦子正值天人交戰的一刻,後頭忽有人問話:“什麼事?”

這回來的是個闊臉,瘦子立刻放棄內心的道德掙紮──不能怪他,是闊臉自己送上來的。他手一指說:“呃,就是他。”

高騰雲逼向闊臉,一雙濃眉如山雨欲來的黑雲,令人驚懾。他揭起報紙,沉聲問:“這篇“山地悲歌”的報導是你寫的?”

闊臉很有危機感,馬上往後退,一邊提防對方的刀子,一邊表明,“這……這是集體采訪的新聞,我是召集人,掛個名,稿子不是由我執筆。”

“那麼是誰?”

“先生,你──”

“我問你,這篇報導是誰寫的?”高騰雲再也按捺不住,咆哮起來。

辦公室所有人都被驚動了,包括瘦子和闊臉,全體紛紛往後退,誰也不想和一把殺氣騰騰、直逼而來的利刃作對。

人生的挫敗,真的是無所不在嗎?高騰雲心想,揮著刀子但不自覺,對著這群張口結舌的呆子吼道:“寫這篇“山地悲歌”的人到底是誰?”

就在這時候,有個人撞進編輯部,一壁用一口清脆的嗓音嚷著問:“什麼時候截稿?我還有多少時間?”

高騰雲回過身,入眼所見是個年輕女孩,纖長身段,穿黑色緊身褲,黑色麂皮靴,一件俊俏的皮夾克領口半豎,肩上桃一隻黑色大包包,手裏拎一部筆記型電腦,隨時準備著要闖蕩前途。

這女孩年紀不過二十三、四,明眸皓齒甜孜孜的一張臉,留一頭看來非常不馴服的鬈曲短發,從來沒法子梳好它。在這春寒料峭的三月天裏,她嬌俏的鼻尖上盡是細細的汗珠,人還在微喘,像有全天下的事教她忙得都停不下一口氣似的。她用手背把鼻汗一抹,抹去了汗,留下一道汙痕。

她不是沒有女人味,但那模樣兒,毋寧更像一個頑皮漂亮的小男孩。

她眨動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整個人洋溢著盎然的精神,此時她往辦公室一瞧,極為勾整的一雙眉蹙了起來。

奇怪,今天的辦公室好像成了快要沉沒的鐵達尼號,所有人相依為命擠在船的那一頭。

她喊:“你們這是在幹嘛──”

話未完,她突然見到前麵五、六步的走道,堵了個男子,他的臉龐映入她瞳心,頓時間轟然一響,不知是響在腦海,還是響在心房,隻知胸中的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人感到眩暈,搖搖顫顫幾乎站立不住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恍惚中,她驚異自問:這個男人是誰?哪裏見過?為什麼看到他,她有一種……有一種上輩子就和他相識的感覺?她喘著息,對抗那種昏眩感,竭力張大眼睛,要把他看清楚。

他很高,很黝黑,神態十分嚴峻,濃眉底下嵌著深陷的眸子──眸裏藏有許多心事。他的眉宇極具英氣,卻斂著一般滄涼感,他身上一種特別的、凝重的氣質,加上那一身膚色,像個落難的中東王公貴族……他究竟是誰?高騰雲有一?那感到非常躊躇──他認識的人他一定認得,然而眼前的女子使他失去這份自信。他肯定不認識她,但又為什麼覺得“認得她”?這似曾相識的感受,帶來一陣陣不安、悸動的情緒。

女孩呆望他半晌,用一種近乎是畏懼的口吻問他:“你……你是誰?”

他沒有做正麵的回答,隻道:“我來找一個人。”

“什麼人?”

他揚起手中的報紙,“山地悲歌”那版麵對著她。“寫這篇報導的記者。”

女孩閃動的眼睛驀然張大,一口氣由她唇間倒吸回去,原來明媚的一張臉變得疑疑惑惑的了。她那群同事在後頭猛向她擠眉弄眼,做生死攸關的暗示,但是她沒搞懂。

然而就憑這股氣氛,這女孩的表情,高騰雲卻先懂了。

“山地悲歌……”她呐呐地,向前移二步。“那……那是我寫的。”

整座辦公室裏的呼吸聲全告中斷,好像再也沒人需要氧氣似的。

高騰雲也移二步。現在兩人相距不到三步了,彼此相看更仔細,也更心悸。高騰雲若把手舉出去,可以碰到她的臉頰、她的下巴;他的刀尖,可以抵在她的心口……“你寫的,是嗎?”高騰雲的聲調異乎尋常的柔和,怕驚動什麼似的──一個心虛的人被人這樣問話,是要感到驚心動魄的,但這女孩隻是一臉茫然的顏色。

高騰雲對她微笑,不知在什麼時候他已迫至她跟前,兩人顯出了一種差距頗大的比例──不知是他太高大,還是她太嬌小。

他輕揚那張報紙,上頭依稀還有個泥灰色的腳痕,乍看像隻嘲笑的大嘴巴。“原住民,自作孽,是嗎?山地鄉這些人自食惡果,是嗎?因為他們貪婪、無知、粗霸,要錢不要命,所以他們把大好的山林,把自己的家園消耗掉了、腐蝕掉了、毀滅掉了,最後,他們把自己的生命也葬送掉了;,山洪暴發,大地反撲,二十二條人命,一切是他們自作自受,他們活該倒楣,是嗎?”

一句句都是咬出血來的力道,都是摔向臉上火辣辣的巴掌。

女孩驟然變了色,一陣白過一陣,啞聲說:“我……我不是這麼寫的。”

“但這就是?的意思,?所要表達的,所謂山地鄉的內幕、原住民的實況。?知道的就隻有這些,浮麵膚淺,以偏概全,?能表達的也隻有這些!”

女孩把嘴唇死死咬住,然而咬不住那激烈的顫意;她那對眼睛迸著不自然的光亮,玲瓏的眼圈兒變得紅紅的,拚命的眨動,好像含住了兩眶淚,竭力不使它們滾出來。

這男人在指責別人之前,都不想一想嗎?這些話在於他或許隻是泄怒,可是加諸一名新聞工作者身上,那是毀滅。

為這篇“山地悲歌”的報導,她上山下海,廢寢忘食,讀資料、訪專家,彙整小組所有采訪稿,自認盡了心。稿成之後,采訪主任也表嘉許,-切因為這是她得到的第一個上線的機會,她的第一篇采訪報導……然而這火騰騰的男人趕盡殺絕的說下去:“如果?不了解自己要做什麼,我可以告訴?,?要做的是新聞記者,不是新聞技術員,做報導要有生命力,要有關懷麵,也要有一點人性在裏麵!”

這女孩臉上有的一絲血色,終於也蕩然消失了,忽地她雙眼一閉,咕咚一聲──高騰雲眼睜睜見她就在他腳跟前昏倒下來。

他還真愣柱了,不能相信自己把一個前一刻還鮮蹦活跳的人,活生生罵昏倒在地上。“要命!”他大聲詛咒起來,到這地步也很難判決,是這女記者還是他自己比較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