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他把手上的刀子隨便往一張桌子扔下,蹲下來純熟迅速的查看昏倒的女孩,她的瞳孔脈息。她皮膚的溫度──很快有六、七成把握,知道她的問題。

他把女孩抱起來的時候,辦公室一群人還打結在那兒,目瞪口呆的,他看了就有氣,吼道…“這裏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她躺著的嗎?”

這群中蠱的人這才有了行動能力,紛紛讓開來,把後麵一扇門推開。

“到會議室來,會議室有沙發。”

高騰雲將那昏過去的女孩抱入會議室,小心放在一張橄欖綠的沙發上,拿墊子墊高她的足部,解開她的衣領好通氣。

眾人在後七嘴八舌的當兒,高騰雲的態度倒很冷靜。果然沒多久,那女孩輕輕呻吟了起來,眼皮顫瑟,睜了眼,有點恍惚,軟綿綿地看著他。

“現在覺得怎樣?”他用職業化的口吻。

女孩怔仲了半晌,微弱道:“我……我肚子好空,沒……沒力氣。”

要他猜,他差不多可以猜對。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他質問。

“昨天晚上到……到現在。”

“為什麼不吃?”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像個奶媽一樣的?滕h□brp>“沒……沒有時閑,有太多新聞要跑……”

後頭有人搶著說:“我去衝杯咖啡。”

“最好弄杯熱牛奶來。”高騰雲命令。他又回過頭來責備這女孩,“?搞不清楚輪胎和人有什麼不同嗎?”

她十分茫然。“輪胎和人?”

“輪胎不需要吃東西,人需要。”

她掙動起來,大約是想到剛才這人強悍的一番話,記起了要委屈,於是臉垮下來。這男人是打哪兒冒出來的?他盡會罵人嗎?她顫道:“我……我不是新聞技術員,我沒有你說的那麼沒良心!”

高騰雲望著她蒼白因而有些楚楚可憐的臉,她的雙唇雖也成了粉白色的,依舊顯得柔軟而飽滿、含苞待放著。而一道汙痕還在翹翹的鼻子上呢,教人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拭去。

他非常挫折的吐一口氣,那股懊惱不是對她,而是對自己。如果他還有一點人情味,這時候就不宜再痛批這女孩的不是,再說──也許他痛批這女孩,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麼有權利。

現場出現片刻的寧靜,靜得有些緊張,陡然沙發間響起一陣細利的鈴響,女孩掙紮著要起來。“我──我的行動電話響了!”顧不得自己手軟腳軟,急急要接,就怕錯過任何一點消息。

哪知這高大黝黑的男人,用一隻大手將她按了回去。“是我的。”說著,他從鐵灰色外套掏出十分精巧的一支大哥大,聆聽片刻,臉色似乎又更陰沉了些。“我馬上回去。”他對電話裏說。

他收起大哥大,望了女孩一會見,那雙眼眸的深邃,使她不自禁心緒聳動。

“好好吃點東西。”他交代著。很奇怪,他這句話裏彷佛含有一種……溫柔感。

她怔怔望著他,輕顫著,覺得認識他,覺得……想哭了。

高騰雲從沙發邊站起來,準備要走,卻突然被人自後一扭,一把手銬銬上他雙腕,他掉頭一看──大門的警衛正喳呼著,要同事將人犯抓牢。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高騰雲詰問。

“你攜帶凶器闖入報社大樓威脅員工,我們必須把你交給警方處理。”

“你們必須把我放開!”他怒道,“不要耽誤我!我還得趕回工作崗位去救人。”

警衛上下覷著他,對他一身的血跡和狼狽譏道:“哈,說你去殺人還比較可信,救人?”

他冷笑起來。“我看你的舉止行動,還是二百年前未開化的生番──”

這句話是一刀插在傷口上。

高騰雲勃然大怒,他那堅碩的肩膀本能的往前一撞,把這個用最蠢的方式來得罪人的漢子,硬生生撞翻在一張茶幾上,幾上的花瓶匡當一聲落了地,碎裂四射,眾人驚叫著散開來。

騷動中,忽有一個蒼厚的聲音響起:“這裏是怎麼一回事?”

會議室來了位長者,滿頭銀發,服裝整飭,富有威儀地在口中叼根煙鬥。

他是本報的大老,社論的主筆,在報社的地位隻一、二人之下。他忽然把那霜白的眉一抬,“咦”了一聲說:“高騰雲,你怎麼在這兒?”

人群裏有人詫問:“周老,您認識這個人?”

“認識呀,還很熟呢!他是大觀紀念醫院的外科醫師,我太太還是他的病號。”

周老把高騰雲送到報社大門。

高騰雲終於表示了歉意,“很抱歉,到您的報社惹了麻煩。”

這位長者隻是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快回醫院去吧!急診處等著你呢。”怡然吸一口

煙,目送他過街。

高騰雲三腳兩步趕回醫院,重新走過下午拾獲報紙的長廊,不禁苦笑--在報社要不是周老出麵,被押到警局去,可是怎麼也解釋不清了。

他一直很能夠把情緒埋藏在內心,像今天這樣激動的表現,在他是失常。

糟的是,他有種不妙的預感,這失常的現象,似乎不準備到此為止。

很快他那預感就得到證實。

一腳踏入急診處,這一向是病急慘慌的地方,他先聽到一陣痛苦的哀叫-小病床上一名病人抱腹在翻轉,未見處理。

他蹙眉詢問在場的醫師,得到一個理直氣壯的答覆:“要先正確診斷才能處理。”

高騰雲隻覺得一股氣衝上來,這些人到何時才能學會要看“病”更要看“病人”!任由患者在那兒叫苦,難道他們真的無動於衷?他插身過去,自然動作不十分斯文,看過病人,命令道:“這人沒有明顯的外科狀況,先給他打個止痛針。”

小護士跑去準備針藥了,被高騰雲擠開的那名醫帥,吹胡子瞪眼睛要來與他理論,慢了些許,另一名護士奔來,急道:“高醫師,快來!有個重傷患者!”

擔架上癱著一具瘦小的身軀,頭臉都是血,人已經沒有意識了。高騰雲才看一眼,一顆心便直往下沉。

還是個少年,由其臉龐輪廓看得出來,是個原住民。

“什麼意外?”他問,心情不自然地起悸動。

“從一百公尺高的工地摔下山穀。”

腦袋削去了半邊,鮮血汨汨直流。高騰雲知道他這種種時刻必須咬緊牙關,他命令:“把人移到診療台。”

“真可憐,才十三歲,是個布農族的。”一名護士說。

高騰雲的心像被一隻拳頭打了一記。止血、針藥、插氣管,他指揮著急救措施,然而他覺得呼吸困難。

“說是跟他爸爸去上工,山路的鋪網工程,天太黑,一個失足……”護士說。

一名細皮嫩肉的實習醫師很詫畏,“這麼小就當工人,賣這種命?再說,這不是非法童工?”

“沒辦法,聽說家境很苦……”

高騰雲胸口堵著、塞著,空氣沒法子進入。

呼吸,快呼吸──他心裏直吼,吼他自己,吼這垂危的生命。

“高醫師,病人的心跳──”

“電擊!”他咆哮。

一次,二次──要命、要命!快呼吸!三次──病床邊那部閃光的機器“嗶”一長聲,螢幕上的線條從曲線變成水平,沒有希望地畫下去,通向虛無的黑暗。

心跳停了,呼吸停了,瞳孔已經放大……生命已去,血,卻依然幽幽淌下來。

七點一到,傷者宣告死亡。

孩子的父親,一個黧黑的布農族漢子,倒坐下來,用□髒的雙手蒙住麵孔,嚎啕大哭。

高騰雲立在那兒,戴著手套的雙手,再度染了血,沉甸甸地垂著。下午,有個癌症病人在這雙手裏死去,現在,另一個重傷病人同樣在這雙手裏死去,他忽然有種衝動想要冷笑──他所從事的真是救人的職業嗎?或者他隻是一名使者,專把人命交到死神手裏?那布農族漢子的哭聲,把高騰雲籠罩住,把他一點一點的吞噬掉。在高騰雲耳中聽來,那不隻是個父親死了孩子之後的悲鳴,那是整個部族在劣勢、淪喪、貧厄、困頓中的悲嗚──那其中也有高騰雲一把無盡的酸淚。

因為,他也是部族裏的一份子,他體內也流淌著相同祖先的血液。

他也是布農族的兒女。

高騰雲閉上眼睛,腦海閃過-幕幕族人在現實裏、在當今這個環境裏,個個像獸一樣拚鬥、掙紮、流血的困境,他看太多,聽太多了。

難道曾經鷹揚的部族,曾經身為這座島嶼的主人家,如今就隻能在社會黑暗的底層爬行,永遠,永遠也沒有再站起來、與這塊土地上所有人一樣昂首闊步的機會和餘地?高騰雲身心都在激顫,眼一睜,見到萎縮在地上那漢子的淚臉,他那顆結凍的心破裂了,一陣痛楚襲來,他勃然大怒,一箭步跨上前,把那漢子狠狠從地上揪起。

“為什麼讓那麼小的孩子去做工?為什麼不好好栽培他,讓他受教育,讓他學技藝,讓他像個正常的孩子快快樂樂的長大,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將來在這社會上能有立足之地?”

不公平,高騰雲明明知道他對這漢子的質問不公平,他比誰都要明白這漢子背後會有的苦況、他的無能為力,可是高騰雲控製不了白己。

他的心也碎了。

那慟哭的漢子嚇怔住,滿是紅絲的眼睛卻滾出更豆大的淚珠,他抽泣道:“我……我也是想,可是他……他媽媽才生下雙胞胎,五、八個孩子,又……又有老人家,家裏太……太苦了高騰雲糾纏的雙手突然一軟,鬆開那漢子,那漢子倒退的當兒,高騰雲自己也必須費力才能站穩。

急診處一時的駭靜,被那細皮嫩肉的實習醫師打破了──他似乎也想為這場麵說幾句公道話,嗤地一笑。

“家裏苦就該有家庭計畫嘛,生那麼多孫子做什麼?事先也該打好經濟基礎,平常少喝點酒,你們山地人就是貪杯;劣酒、私釀的,灌了一堆,還有人不要命去喝假灑,醫院老有喝出問題的山地人上門來,送了命,怪誰--”

這實習醫師或許了解別人的問題,對於自己的問題卻有些遲鈍,因此他完全提防不到高騰雲突然一拳揮過來,結結實實擊中他嬌生慣養的下巴──他被打得往後仰,整個人張貼在白色的牆上,和現場的所有人一樣,都駭呆了。

高騰雲卻指著他,額上一條筋牽掣著,咬牙道:“在你對事情有真正的認識之前,閉上你的嘴巴,少充專家!”

小醫師心疼地捧著臉,還是不明白這腫了的下巴是怎麼來的。

高騰雲發這麼大的火,傳出去沒有人會相信!在同仁眼中,他是個穩重、優秀、判斷力強的醫師;似乎性情有那麼一點沉鬱,總是獨來獨行,然而他卻出奇受到病人的喜愛和信賴。

就算是從前還在醫學院裏,師長和同儕也早就對他刮目相看。課堂上,他能和教授討論深入的問題,用一口純正英國腔的英語和外籍老師對答如流。

因為他有高大的英姿,深眸高鼻,氣質凝重,許多不知情的人情想他有著外國血統,後來隱約知道,他曾被一對來台從事醫學研究的英國老夫婦所收養……外人對於他的了解,也僅止於此。他從不談論自己的身世。

高騰雲不談論自己的身世,那是因為他知道,別人不會懂得他的身世對他具有多麼重大的意義,別人不會懂得他多麼想要回到他真正的世界裏去。

丟下眾人錯愕的眼光,他一旋身,大步離開急診處。穿廊過門,一路的走,走出大樓,終於來到花園這道回廊。

這裏,人稀,燈暗,四下靜悄俏的。他撐著柱,像撐住一顆疲憊的心,他朝遙遠的夜空望去,黑暗裏望不見什麼,然而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家鄉,是在那個方向。

他的家鄉嗬,三百年來布農族的祖居地,層巒疊翠的在山的懷裏,曾經擁抱過他,哺育過他,至今讓他無論是醒著,或夢著都念念不忘的──哮天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