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從前一樣,一想到家鄉,他的部落,他的族人,高騰雲的心便痙攣起來,牽動一股由來已久的劇痛。今天這股痛,更是痛到了極至。
那篇報導至少有句話說對了,哮天部落的確在唱著一首山地悲歌。
部落的貧困,使得他的族人一批批離開山村,流落在都市的底層求生,上鷹架、下礦坑、到海上搏浪,甚有女子一腳便跨入煙花巷,在迷離的城市裏苟活;粗陋惡劣的環境中,一個不小心,便失去了生命……像急診處那個十三歲的少年。
終於,社會無情的競爭,又將他們驅趕回部落,然而族人麵對的卻是更大的困境──狩獵生活無以為生,世代居住的土地被平地人把持、侵占、不當開發,到最後……來了更大的浩劫。
高騰雲內心的那陣痙攣,蔓延到全身,他想到半個月前在電視、報上所見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哮天山區山洪暴發,可怕的土石流淹沒村莊,淹沒農地,淹沒牲畜。
淹沒他的部落,淹沒他的族人……淹沒一個部族生存的希望。
此時,高騰雲整副身軀都在抖索了,知道他最後那一點自持的力量也告瓦解。他不再記得,也不在乎有多久不曾哭過了,淚水要崩落,就讓它崩落吧──讓它像吞沒哮天村的滔滔山洪一樣,把他吞沒,或把他帶走,他不在乎了……高騰雲正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河流裏漂浮,赫然間一把匕首飛出夜色,朝他射殺而來,以其淩厲,十足有置他於死的餘地──隻要擲刀的人有心。
他或許處在情緒的低潮,然而出於本能,他閃過那把飛刀,由震驚轉為憤怒。趁人不備開這樣的玩笑,也太過分了,何況,如果並不是玩笑。
才一騰過身,高騰雲即刻看到那人。
他是個受過嚴格科學訓練的人,天生又具有堅強的意誌力,一向不輕易害怕,可是現在,他整個地被一般莫可名狀的寒意涵蓋住。
那個人站在藍沉沉的月光下,一臉鬼魅般陰鬱的顏色,假使他是鬼魂,高騰雲不知道鬼魂也會有那種心急焦苦的表情,好像趕往幽明兩界,一切都來不及。他穿一身傳統布農族的衣裝,豹皮繡布,已經極其罕見了,胸前那串山豬獠牙的寒光,更異常地逼人。
他的雙眼,同樣閃著寒光,與高騰雲相同的眼;那嘴型,那鼻梁,那深刻分明的臉龐五官。甚至於那副特別昂藏高大的體型──都挑不出有哪一處,不是與高騰雲自己生得一模一樣!“你到底是什麼人?在這裏裝神弄鬼?”高騰雲這一聲怒問帶著恐懼。
“我乃哮天部落的青狼。”這鬼魅一般的布農族青年,用一種奇怪的古腔古調說,一副態色冷傲又悍然。
高騰雲隻覺得背脊上一陣陣發冷。青狼──也正是他布農的本文,以祖先為名,亦是布農家族的傳統。他依然記得,兒時,父親如何一遍遍向他傳述家族世代英勇,迭出英雄的故事,特別是二百年前一位名叫青狼的戰士……“這算什麼伎倆?你為什麼──”哦,他痛恨任何讓他看來像個傻瓜的狀況。“為什麼長相和我一模一樣?”
“我就是你──”他睨視高騰雲,一字一字的說:“生生世世之前的你。
我越過時空之界,來到這裏,本以為──”
他的神情突然轉為憤恨,一種由極度失望而來的憤恨,厲然道:“要知我自己的來世──你,竟是這般懦弱、無用,盡管流淚哭泣的男人,我也犯不著苦苦跑這一趟!”
冷不防這叫青狼的男子,就像一匹狼一樣撲過來,高騰雲被撞倒在草地上,被這男子強勁的一雙手緊緊勒住頸項,失掉了呼吸。危急中,他的反應也一樣猛烈,他抓住對方的臂膀一翻身,反過來跨在他身上,給他一拳。
青狼閃過那一拳,雙手鬆開那麼一下,立刻又回來扯住高騰雲的衣領,兩人打了個滾,高騰雲再度被壓製在下,咻咻地喘氣。
青狼充滿不屑的說:“你隻是個無用的男人──你連搏擊的技巧也不懂!”
高騰雲發一聲吼,生平他最受不得別人輕藐,說什麼都不願示弱。上醫學院,獨立求學生活,成為專科醫師,憑的是一股傲氣,這時候這股傲氣被他用來和這對手搏鬥。
他不是沒有學過布農族的角力,小時候在部落,父親就是訓練他的師父……高騰雲赫然抬起膝蓋,一個倒栽,借力把青狼甩了出去。
他聽見撲通一聲,一陣水花濺起又落下,他躺在草地上,臉孔被濺得都是水漬。而青狼成了池裏的一條魚──這家夥口口聲聲罵人無用,好像自己是什麼開天辟地級的大英雄,這會兒恐怕也難自稱是好漢。
高騰雲絕不是同情他,可是他喘了半天氣,沒聽見有人從池裹爬上來的動靜,不免感到疑惑,撇過頭去張望。
草地上遠方暗藍的池塘,除了幾道銀絲般的漣漪蕩漾著,連一條美人魚也見不到,別說一匹狼了。
他從地上爬起來,提著戒心繞池子一周,左顧右看,也隻見到樹影搖動,四下渺渺,那個上輩子的他──如果他真的相信的話──怎麼找就是連個影子也沒有。
“喂──”高騰雲對空喊道,最好這四周沒旁人在,否則屬於這一類的狀況,很難向神經正常的人解釋清楚。“你不是說你辛辛苦苦越過時空的界線來的?怎麼,才打了一架,就這樣馬馬虎虎走了?”
一片闐靜。
高騰雲內心的謎團滾得更大,他慢慢靠著池子蹲下,伸手去撩撥近看呈烏綠色的水麵,一麵自言自語:“難怪我這輩子會是這麼“無用”,看來,我的上輩子也好不到哪裏--”
驀然一隻手破水而出,一把揪住他的褲管,他喊都來不及,人便翻下水了。
高騰雲在水中掙紮得就像碰上了水怪,好不容易泅到池邊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斷了氣,怎麼喘都是空氣不足。睜開濕淋淋的眼睛,卻見到青狼人在對麵的水中,兩臂攀著岸,好整以暇的瞟他,臉上卻一脈冷笑,還是鄙夷的表情。
“你的水底功夫不怎麼樣嘛。”
高騰雲憤然抹去滿臉水氣,最恨人家挑明了他是旱鴨子,在水裏像條蟲。
五歲那回溺過水之後,他就痛恨下水,但是,他幹嘛讓這家夥知道!“打了這兩下,陸上、水中全不行,”那個自大狂搖著頭,嘖嘖連聲。
“我不懂你怎麼做個男人!”
高騰雲怒火中燒,嚷道:“真要打,我可以跟你打到天上去!”
從回廊那端斜過來的光,照見青狼的麵色忽然間泛白了。半天,他呐呐道:“在…你們這個時代,人已經可以在天上飛了?”
高騰雲聞言,還真愣了一下,也隻有青狼那種認真的程度,使他大笑起來。
“沒錯,”這下是他占了上風,在這土包子麵前簡直是得意非凡。“在我們這個時代,人已經在天上飛了。”
完全是在給高騰雲造勢,否則不會不倔不倚在這一刻天空恰好來一架飛機,青狼昂首,隻見黑色的天際如天外來星,一個閃爍龐然的異物轟轟隆隆,朝他們當頭而來。他駭然跳出池子,半身匍匐在地,如臨大敵的喝道:“天外來的怪靈!”
高騰雲沒有比這時候更接受距他們的生活圈隻有一公裏,平常把他們擾得要瘋掉的飛機場。他忍住一肚子笑,慢條斯理爬出池子,忽然間得沒事做,整理起濕淋淋的衣服來了,口
吻也變得同樣的悠哉。
“那不是什麼怪靈,”他甩著一隻帶水的袖子,很無心的對準了青狼的頭臉。“那就是我們飛上天的工具──叫做飛機;基本上,除非它發生故障,朝你衝下來,否則它是無害的,你大可不必對它擺出一副作戰的姿勢。”
直到那可驚的鐵銀色大鳥由天頂越過去,青狼才籲了一口氣,放鬆全身的姿態。“飛機……”他喃喃道,緊盯住那遠去的光點不放,慢慢立起身子,充滿了驚懾與敬畏-這時代人已經可以在天上飛了,他們有一種叫做“飛機”
的用具,近看如巨鵬,遠看是星星!“巴奇靈沒有騙我,這是一個讓人無法想像的時世……”
高騰雲一震。“巴奇靈?”這可不是個尋常的名字。
青狼依舊在觀星,口裏應道:“我們哮天部落的大巫師。就是他用法術把我送到這裏來的。”
現在輪到高騰雲感到驚懾和敬畏,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公平。巴奇靈是二百年前布農族最偉大的巫師,具有通天化地的本領,留下許多傳奇,至今老一輩族人提到他,依然敬之如神……高騰雲瞪著青狼,這男子與他如出一轍的麵貌,還是令他見之心驚,情也不能,不信也不能,不禁又顫然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青狼掉過頭,不耐煩的對他叱喝:“你這笨人,我說過多少次?我是你,前世的你,是巴奇靈用法術使我穿越時空,到了這裏的。”
高騰雲用力搖了搖頭,開始擔心自己這副長期被譽為絕頂的頭腦,已經有敗壞的現象,如果有,那麼一定要怪這個蠻裏蠻氣的、跑了二百年遠路專程來找碴的家夥!盡管他是懷疑的多,肯定的少,他不能不問:“你穿越時空而來,目的是什麼?”
這一問,卻使得青狼霎時回過神──目的!他的目的!他掠過來,狠狠抓住高騰雲的手腕,急叫道:“真真人呢?她人在哪裏?快帶我去見她!”
這人手像鐵爪!高騰雲痛得牙齒都要掉下來,一怒,反射動作的揮給青狼一個左鉤拳。
“放手!否則別想我帶你去見任何人!”
青狼吃了一拳,陡然甩掉高騰雲的手,發出一聲奇怪的呼嘯,轉身便衝到廊下,去拔他那把插在柱上的刀。
顯然取了家夥要回來和高騰雲拚命。
高騰雲心裏先冷了半截,把眼睛閉上──恨起巴奇靈來了。
看來大巫師巴奇靈根本是個老胡塗,放了青狼這渾小子來此,沒有一點種族興亡的責任心也就罷了,還盡要找人廝殺。
高騰雲還不及想好如何對應,青狼已是獵刀在手,洶洶奔了回來。高騰雲馬上往後踏,恨不能夠變出個法子,把這“番”打回一百年前,他應該乖乖待在那兒的世界去。
及至瞧見他的表情,高騰雲卻傻了眼──這小子手裏把持著武器,整張臉卻是眉開眼笑,一副喜不自勝之狀,前後像換了個人,哪裏是來找他廝殺的?“快,快,”青狼隻管催促,一刻都按捺不了。“帶我去見她──去見真真!”
真真,無疑是個女人,一個男人提到女子時如此欣喜亢奮……現在高騰雲能夠做點揣測了。
他端詳青狼,沉著地說:“如果你是需要我幫忙,你總得先告訴我真真是什麼人。”
“啪”一聲,青狼手上的刀落了地,前一刻喜洋洋的臉孔瞬時喪失了血色。他衝過來,抓住高騰雲的衣領,然而這時再也沒有先前的勁道,他嘶吼著,教人看出來他的恐懼和無望。
“你少跟我裝傻,說你不知道真真!你知道,你一定知道,你應當跟她在一起的!”
高騰雲文風未動,看著眼前這張臉孔與他生得毫無二致,但是刻滿了絕望之色,不知怎地他生出一股同情心來,也因此,更要把話說清楚。
“我從來沒有認識過,或者聽說過一個叫真真的女人。”
青狼彷佛再也站不穩,想把高騰雲推開,自己卻歪斜往後顛,重重倒坐在地麵,濕發披在臉上,是不是英雄好漢都一樣,傷心到極處,再也止不住滾滾而下的熱淚。
高騰雲就像從鏡裏看著自己在落淚,扭曲了的一張臉,格外感到不忍卒睹。他深深蹙起眉頭,問道:“真真究竟是誰?”
冷風裏,青狼□啞了的聲音,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慘淒側。
“她是我的妻子。”
高騰雲的心一凝,忽然有種沉甸甸的感覺──他會聽到一個他寧可不要知道的故事。
然而青狼帶著他的命運,已經找上他了。